书房内,新立誓的八人已被赵嬷嬷领着,悄无声息地退至院中熟悉环境、等候进一步吩咐。房门被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隔绝,只留下满室书卷的沉静气息,以及父女二人之间流淌的、近乎凝滞的郑重。
林承泽没有像往常那样,站着或是坐在旁边。他走到静姝坐着的软榻前,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然后,竟是屈膝,半蹲了下来。
这个动作,由一个手握重兵、威严赫赫的侯爷做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他让自己与坐着的女儿处于同一高度,目光平视,不再带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审视。
晨光透过窗棂,恰好照亮他半边脸庞,将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郑重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清晰地映照出来。
“姝儿,”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对下人训话时低沉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却带着更沉的分量,“这八个人,爹爹查了又查,摸了又摸,身家清白,性情能力,都是目前能寻到的最合适的。底细,爹爹替你摸清了,都是可信的。”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女儿沉静的眼眸,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与决心通过这视线传递过去。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决绝,“最终用不用,怎么用,用他们做什么,做到何种程度——所有这些,都由你来决定。”
静姝的心,微微一动。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全然的信任。这不是一句客套话,这是一个承诺,一个将人事任免的绝对权力,交托到她手中的承诺。
林承泽继续说着,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敲在静姝的心上:
“爹爹是将军。”他陈述着一个最简单,也最复杂的事实,“西北有戎狄虎视,京中有军政要务,我不能,也永远不会,永远只守在内宅,只守在你身边。”
他伸出手,粗糙的、布满薄茧的掌心,轻轻覆在静姝放在膝头的小手上。那温暖而干燥的触感,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明面上,爹爹会为你挡住所有能看见的风雨,立下无人敢犯的规矩。只要爹爹在一日,这侯府,这京城,就没人能明目张胆地欺辱你分毫。”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墙壁,看到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
“暗地里……爹爹还给你准备了几个‘影子’。”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音,带着一种属于黑暗世界的森然,“他们会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替你解决一些……明面上解决不了的问题,探查一些寻常手段探查不到的消息。他们,也是你的刀。”
静姝的呼吸几不可查地屏住了一瞬。影子……暗卫。父亲将最后一道、也是最隐秘的一道防线,也告诉了她。
然而,林承泽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核心,是超越了普通父爱、带着战略眼光与冷酷现实的托付:
“可是姝儿,你要记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爹爹的权势,暗处的刀,能护你周全,却不能让真正让你在这世间立起来。”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凝视着女儿:
“真正能让你立起来的,是你自己!是你的心性,你的头脑,你的决断!”
“还有——”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房门,落在了院中那八个刚刚立誓的身影上,“——你身边这群,真正属于你、听命于你、能为你所用的人!”
“你要学会看人,用人,驭人。要让他们的能力,成为你的能力;要让他们的忠诚,构筑你的堡垒。这听雨轩,不只是你养病的地方,它应该是你的帅帐,而你,将是这里唯一的主帅!”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这不再是简单的“爹爹保护你”,这是一个久经沙场的统帅,在向他的继承人传授生存之道,是在将他无法时刻守护的后方,郑重地交托给她自己来掌控!
他信任她,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女儿,更因为他或许在她沉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某种超越年龄的坚韧与智慧。他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去接手,去掌控。
静姝看着父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信任、期盼,以及深藏其下的、一丝无法时刻陪伴的愧疚与担忧,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
她穿越而来,带着成年人的灵魂,太明白这份托付的重量与意义。这比万千宠爱、比金银珠宝,都更加珍贵。这是真正的立足之基。
她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她只是看着父亲,然后,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意与茫然的杏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像是拨开了最后一丝迷雾,露出了内里坚硬的基石。清澈依旧,却不再漂浮,而是深深地扎根,落在了实处。
这一个点头,是一个无声的誓言,是对这份沉重托付的回应与承接。
林承泽看懂了。
他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激动、欣慰与如释重负的光芒。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涌的酸涩与豪情强行压下。他用力握了握女儿的小手,然后松开,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重新带来了些许压迫感,但他的眼神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他没有再停留,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房门开合,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阳光依旧明媚,书香依旧沉静。
林静姝独自坐在软榻上,久久未动。
父亲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已经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慢慢转过头,目光透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看到外面院子里,那八个正垂手等候、命运与她从此紧密相连的仆从。
她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犹豫与彷徨,变得如同被秋水洗过的晴空,坚定而清明。
人事自主权,已经在她手中。
她的听雨轩,她的一方天地,从这一刻起,即将结束蛰伏,开始真正的、属于她林静姝的运转。
而她,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主帅”,将要在这方小小的帅帐里,执子布局,为自己谋划一个真正可以“躺赢”的、安稳富足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