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给林晚的“静室”,是漱玉阁后院一处偏僻的厢房,原本堆些杂物,如今匆匆打扫出来,只摆了一桌一椅,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以及谢瑢让人送来的、堆积如小山般的竹简、账册、纸笺。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纸张的味道,远比前面阁楼里的脂粉气让林晚觉得舒适。她栓好门,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眼前一片狼藉的记录。
没有时间沉浸在穿越的荒谬或恐惧中。谢瑢给了她机会,也给了她倒计时的沙漏。她必须尽快拿出能让那个病弱却精明的男人看到价值的东西。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这双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是弹琴作画的手,现在却要用来书写另一种“战役”。她找出一截烧黑的细树枝,在粗糙的纸笺上,开始梳理这些原始而混乱的数据。
漱玉阁的账目,记录方式古老繁琐。收入主要分“茶围”(听曲赏艺)、“酒席”、“留宿”、“赏银”几大项,支出则是“薪俸”、“采买”(酒水食物、脂粉衣料)、“修缮”、“打点”等。客源记载更是简单,只有姓名、来访日期、消费金额,偶尔标注“李员外喜听琵琶”、“张公子好酒”。
满堂娇的资料不全,但通过一些零散记录和谢瑢暗线传来的消息,也能拼凑出大概。他们规模更大,装潢更奢,姑娘更艳,噱头更多,近期似乎还推出了一种据说能“助兴添趣”的香料,颇受一些寻求刺激的豪客追捧。
林晚埋头其中,饿了就啃两口冷硬的馒头,渴了喝些凉水。油灯燃尽又添,窗外天色黑了又亮。
三天三夜。
当她终于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抬起头时,眼底布满红丝,但眸子里却燃起两簇明亮的火焰。纸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她能完全看懂的符号、线条和简短批注:流量分析折线,客户群体画像,成本结构饼图,竞品优势劣势对照……
结论清晰得让她自己都有些心惊:
这个时代的青楼经营,粗糙得令人发指。完全依赖于几个头牌的个人魅力,营收极不稳定;客源维护基本靠老鸨和姑娘们的私人关系及“颜色”;所谓“营销”,无非是抬高竞价、制造风流韵事传闻。内部管理更是混乱,赏银分配不均,采买中饱私囊现象恐怕不少。
满堂娇看似烈火烹油,实则隐患巨大。过度追求奢华和刺激,成本高企,现金流紧绷,全赖几个挥金如土的豪客支撑,一旦这些人兴趣转移或资金出现问题,大厦将倾。那所谓的“助兴香料”,林晚凭着原身模糊的药物知识和现代常识判断,极可能添加了不妥的东西,短期刺激消费,长期却是饮鸩止渴,且风险极高。
而漱玉阁,在谢瑢刻意经营的“清雅”路线下,客源相对稳定优质,但过于保守,增长停滞,同样受制于头牌(原身惊鸿便是例子),抗风险能力弱。谢瑢的病体,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需要一套组合拳,既能短期内提振漱玉阁声势,稳住局面,又能为长远吞并对家埋下伏笔,同时……要让自己迅速积累不可替代的价值和话语权。
会员制。分级服务。品牌差异化。精准营销。成本管控。
一个个现代商业概念在她脑中碰撞、组合、落地,适配这个古老而特殊的风月场。
第四日清晨,林晚换上了一身更利落的青灰色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绾起,洗净了脸上脂粉,只带着厚厚一叠写满方案的纸笺,再次走向锦瑟轩。
谢瑢似乎刚服过药,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脸色比前几天更差了些,嘴唇几乎不见血色。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林晚手中的纸笺和她那双虽然疲惫却异常清亮的眼睛上。
“看来,惊鸿姑娘已有良策?”他示意林晚坐下,声音比上次更加虚弱,但那份审视的力度并未减弱。
林晚没有废话,直接将最上面几张写满核心方案的纸递过去。“主家,请看。这是我为漱玉阁设计的‘玉牌会员制’。”
“会员制?”谢瑢接过,微微蹙眉,这个词汇对他而言全然陌生。
“正是。”林晚身体微微前倾,语速平缓却清晰地解释,“我们将客人分级。根据过往消费金额、身份背景、潜力评估,发放不同级别的玉牌。暂定三级:铜牌、银牌、金牌。”
她指着纸上画出的简单图示:“不同玉牌,享受不同权益。铜牌客,可优先预定席位,酒水九折;银牌客,有专属雅间预留,可定期参与阁内小规模诗会、曲宴,消费八五折,并可指定某位姑娘作陪(需额外支付指定费用);金牌客,权益最高,包括最隐秘的顶级雅间‘聆泉轩’优先使用权,每月一次免费顶级宴席,可提前预览新编曲目、新到姑娘画像,消费八折,并且……可获得主家您亲自接待一次的机会。”
听到最后一句,谢瑢抬眸看了她一眼。
林晚面色不变,继续道:“玉牌并非一成不变。消费累积,或带来重要新客,可升级。长期不来,或行为有损阁内声誉,亦可降级甚至收回。此举,一是为了稳定核心客源,让他们有归属感和特权感,更愿意持续消费;二是激励消费,为了升级玉牌,他们会增加花费;三是筛选客户,将资源向最优质、最忠诚的客人倾斜;四是建立门槛,无形中提升漱玉阁的格调。”
谢瑢的手指轻轻敲着那几张纸,沉默着,消化着这些前所未有的概念。良久,他才问:“如何推行?客人们会接受这种……划分?”
“循序渐进。”林晚早已想好,“先从现有客人中,秘密选定第一批金牌、银牌客人,由主家或可靠管事亲自送上玉牌,说明权益,以示尊荣。铜牌客则稍后公布制度时一并发放。同时,设计一套精美的玉牌样式,不同级别在材质、纹饰上加以区分,让它成为身份的象征。初期,我们可以推出一系列‘玉牌专属’活动,比如银牌以上客人才能参加的‘秋夜品蟹诗会’,金牌客人独享的‘初雪梅花宴’,营造稀缺和尊贵感。”
她又抽出下面几张纸:“这是配套的‘差异化服务套餐’设计。针对不同玉牌等级,我们设计不同的宴席标准、服务流程、甚至姑娘们的应对话术。比如金牌客的宴席,食材可引入更罕见的时鲜,器皿用更精美的官窑瓷器,服务丫鬟需经过特别培训,言谈举止更要贴合‘清雅’定位。而铜牌客的套餐,则在保证基本品质的同时,更侧重实惠和热闹。”
“成本如何控制?赏银分配又当如何调整?”谢瑢的问题直指核心。
林晚翻到成本测算部分:“重点在于精准。对金牌客,我们提供顶级服务,毛利反而可以更高,因为他们对价格相对不敏感,追求的是极致体验和面子。对铜牌客,则通过标准化的套餐和适中的定价来保证客流和基本利润。赏银分配,我建议改革。除了基础的‘局钱’(陪席费用),额外赏银,阁内与姑娘分成比例可适当向姑娘倾斜,并设立‘服务之星’月度奖励,激励姑娘们提高服务质量和客情维护。同时,严控采买环节,建立核查机制,避免虚耗。”
谢瑢一页页翻看着,咳嗽了几声,苍白的面颊因专注而泛起一丝极淡的潮红。这些方案,条理清晰,算计精深,几乎考虑了所有能想到的细节,甚至包括可能遇到的阻力及应对策略。这绝非一个普通青楼花魁能有的见识和手腕。
他再次抬头,目光深邃地看向林晚:“惊鸿,你究竟是谁?”
林晚心头一凛,面上却露出一个略带疲惫和无奈的浅笑:“主家,我是惊鸿。一个不想再做棋子,想为自己、也为收容我的漱玉阁挣一条活路、谋一份前程的惊鸿。这些想法,或许有些离经叛道,但请主家相信,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漱玉阁倒下。”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毕竟,我如今身家性命,皆系于此。”
这话半真半假,却是最能让人接受的解释。
谢瑢看了她半晌,眼底冰湖翻涌,最终归于平静。他将那叠方案轻轻放在榻边。
“你需要多少人手?多少银钱启动?”
林晚心中巨石落地,知道最关键的一关过了。“人不需要多,但要可靠。请主家指派两位精于账目、口风严实的管事与我配合,再调拨四名机灵稳妥的丫鬟小厮。银钱方面,首批玉牌制作、专属宴席的额外采买、以及初期宣传打点,预计需三百两。若主家允许,我可以先做一个月的试点,主要在后院‘听雪’、‘望月’两处较为清雅的楼阁进行。见效后,再全面推行。”
“可。”谢瑢答得干脆,“人,我让谢安带给你。钱,去账房支取三百五十两。你有全权处置之责,只需每日亥时之前,将当日进展简报送来。”
“谢主家信任。”林晚起身,郑重一礼。
“不是信任,”谢瑢淡淡道,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嘲弄般的笑意,“是赌注。惊鸿,别让我输。”
“惊鸿必竭尽全力。”
退出锦瑟轩,秋日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林晚眯了眯眼,看着漱玉阁飞翘的檐角。三百五十两银子,一些有限的人手,一套纸上谈兵的方案,以及一个病弱主家沉甸甸的“赌注”。
她的棋局,终于摆开了第一个棋子。
接下来,是让这套来自现代的“玉牌”,在这古老的风月场中,发出第一声清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