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深水里的碎瓷片,一点点拼凑,带着锋利的疼痛。
林晚是被熏醒的。
不是闹钟,不是手机震动,而是一种浓稠到令人窒息的甜香。像是把一整瓶劣质香水打翻在陈年的脂粉盒里,再混上隔夜酒水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气息。她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肺部却灌满了这令人作呕的味道。
视线所及,是茜红色的纱帐,绣着俗艳的鸳鸯戏水,针脚粗疏,颜色刺目。帐子边缘垂着褪色发黄的流苏,随着某种轻微的晃动,扫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滑腻冰凉的触感。身下是硬的,硌得肩胛骨生疼,可铺着的褥子面料却异常光滑,甚至……过于轻薄。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陈设古怪。靠墙一张梳妆台,铜镜模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形。台上散乱着钗环、粉盒、描眉的黛石。另一边是圆桌,摆着残酒冷菜,还有一只倾倒的酒杯,暗红色的酒液在桌面上蜿蜒,像干涸的血迹。窗户紧闭,糊着浅碧的窗纱,透进蒙蒙的天光,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
记忆的碎片,不属于她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撞进来。
惊鸿。漱玉阁的花魁。昨夜……有人潜入,一枚冰凉的、缺了一角的翡翠环佩塞进她手里。压低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事成之后,百金相酬,另有出路安排。只需拿到漱玉阁上月初七至十五,锦瑟轩的客录账册……”
对家,满堂娇。细作。
林晚的心脏骤然缩紧,冷汗瞬间浸湿了那层薄得可怜的纱衣。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仅着的一件水红色抹胸和同色纱裤,外罩一件几乎透明的烟罗长衫,手臂、肩颈、乃至胸前的大片肌肤都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属于另一个女子的身体,柔软,白皙,却让她感到一阵灭顶的恐慌和荒谬。
她不是林晚了?那个在谈判桌上为了一个百分点据理力争、在项目截止前彻夜鏖战的林晚?那个刚用一份近乎完美的营销方案赢得董事局认可的林晚?
穿越?这种只存在于荒谬小说和廉价剧集里的桥段?
她死死掐住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清明。不,不能乱。无论是梦魇还是现实,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尽管那甜腻的空气让她胃部痉挛。快速梳理涌入的记忆:原身惊鸿,容貌绝佳,性子却有些怯懦优柔,因家道中落被卖入漱玉阁,凭着几分才色被捧成花魁,但地位并不稳固。漱玉阁的主家谢瑢,神秘,病弱,深居简出,却牢牢掌控着阁内大小事务。满堂娇是近几年风头最劲的对头,东家沈千帆手段圆滑,长袖善舞。
而她现在,一个刚被对家收买、随时可能暴露的细作花魁。处境之险,如同在万丈悬崖边走钢丝,脚下还是腐朽的藤蔓。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一个年轻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惊鸿姐姐,您醒了吗?主家……主家传话,让您去前头‘锦瑟轩’一趟。”
主家?谢瑢?
林晚的心脏又是一跳。这个时候传唤?是例行问话,还是……已经察觉了什么?记忆里,谢瑢虽然病弱,但那双眼睛看人时,总有种洞彻心扉的凉意。
“知道了。”她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清了一下喉咙,试图让声音更平稳些,“进来吧,替我梳洗。衣裳……拣素净的。”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浅绿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低着头走进来,手里捧着铜盆和布巾。她不敢抬头多看,只小声应着:“是。”
坐在模糊的铜镜前,林晚终于看清了这张脸。柳眉杏眼,鼻梁秀挺,唇不点而朱,确是一副绝佳的皮囊。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郁色和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唯有那双眼睛深处,此刻映出的,是属于林晚的惊疑、审视和强行压下的风暴。
小丫鬟手法熟练地帮她净面,梳头,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子。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藕荷色的衣裙,比身上那件纱衣端庄得多,但料子依旧轻薄柔软,勾勒出身形。
“主家为何突然传我?”林晚状似无意地问,透过铜镜观察小丫鬟的神色。
小丫鬟手一顿,声音更低:“奴婢不知。只是传话的管事脸色……似乎不大好。”
林晚的心沉了沉。她站起身,抚平衣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胸口那枚缺角环佩贴着肌肤,冰凉刺骨。是带着它,赌谢瑢尚未察觉,还是……
不。她瞬间否决了侥幸心理。对方能精准收买花魁,漱玉阁内部未必干净。谢瑢此刻传唤,必有缘由。隐瞒的风险太高。一个病弱却能让偌大青楼井然有序的主家,绝不会是蠢人。
她需要主动权,至少是谈判的筹码。
“走吧。”林晚淡淡道,率先向门外走去。步伐尽量稳住,背脊挺直,这是她多年职场养成的习惯,无论内心如何翻江倒海,表面必须镇定。
穿过曲折的回廊,漱玉阁前院的丝竹声和隐约调笑声越来越清晰,脂粉香气也更加浓郁。但她们转向了后院,喧闹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寂,甚至有些萧瑟。锦瑟轩就在一片小小的竹林边,门前一池残荷,在秋日里显出颓败之象。
轩门虚掩着,药味混杂着一种淡淡的墨香,从里面飘散出来。
领路的小丫鬟在门外就停住了脚步,垂首肃立。林晚定了定神,伸手推开了门。
轩内陈设简洁雅致,与前面阁楼的浮华截然不同。靠窗的软榻上,坐着一个人。
月白色的家常袍子,外面松松罩着一件青灰色狐裘,越发衬得那人面色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他正微微垂首,看着手中一卷摊开的账册,修长的手指偶尔在纸页上轻点一下。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林晚呼吸一滞。
那是一双极其沉静的眼睛,颜色偏浅,像秋日褪色的天空,又像结了薄冰的湖面。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目光落在人身上时,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审视,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里。但在这片冰湖之下,林晚似乎又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疲惫。
他就是谢瑢。比她想象中更年轻,也……更让人觉得莫测。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他身上清冷的墨香,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压力。
林晚按照记忆里的规矩,福身行礼:“惊鸿见过主家。”
谢瑢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关门。”
林晚转身,将轩门掩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这间屋子里的空气仿佛更加凝滞了。
“昨夜,”谢瑢开口,依旧是那种平缓无波的语调,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林晚心湖,“睡得可好?”
来了。
林晚垂着眼睫,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但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稳:“回主家,尚可。”
“是吗?”谢瑢放下账册,拿起手边一只白瓷药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里面黑褐色的药汁,“可我听说,你房里似乎来了不速之客。”
他知道了!
林晚猛地抬眼,撞进谢瑢那双冰湖般的眸子里。没有怒意,没有杀气,只有一片深沉的、等待着的平静。
是试探?还是确凿?
电光石火间,林晚做出了决定。她伸手入怀——这个动作让她指尖微颤,但动作并未停顿——取出了那枚缺角的翡翠环佩。冰凉的翡翠躺在掌心,在透过窗纱的天光下,泛着幽幽的绿芒。
她上前两步,将环佩轻轻放在谢瑢手边的矮几上,与那碗浓黑的药汁并排。
“主家明鉴。”林晚抬起头,不再掩饰眼中的锐利,那是属于林晚的眼神,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算计,“昨夜确有满堂娇的人潜入,以此物为凭,许我百金,索要锦瑟轩上月初七至十五的客录账册。”
谢瑢的目光落在环佩上,停留了片刻。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冰湖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你为何告诉我?”他问,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却比刚才更慢了些,带着某种审度。
林晚深吸一口气,那苦涩的药味冲入鼻腔,让她头脑更加清醒。
“因为百金太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轩室里响起,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而且,他们许诺的‘出路’,恐怕是条死路。账册到手,我便是知晓隐秘、随时可被丢弃的棋子。主家这里,”她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讳地与谢瑢对视,“或许有活路。更重要的是,或许有……更大的价码。”
谢瑢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带着气音,随即又化为一阵压抑的咳嗽。他拿起方才搅动药汁的素白帕子掩住口,肩背微微颤动。良久,咳嗽渐息,他拿开帕子,林晚眼尖地瞥见,那帕子一角,已然染上一抹刺目的暗红。
他却浑不在意,只是将帕子慢慢攥入手心,抬眸看她时,眼中那点玩味的疲惫似乎浓了些,深处却燃起一簇幽暗的火苗。
“更大的价码?”他重复着,尾音微微上扬,“你想要什么?”
林晚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能否活,能否摆脱这被动等死的棋局,就在此刻。
“我要主家允我三件事。”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给我一间不受打扰的静室,一些时日。第二,”她的目光扫过他手边那卷账册,以及矮几旁堆放的几卷其他簿册,“我要漱玉阁,以及主家能弄到的、满堂娇近三个月所有的流水明细、客源记载、姑娘小倌们的赏银分例、货物采买清单。”
谢瑢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尽管很快被收敛。“你要这些做什么?”他问,咳嗽带来的沙哑更重了。
林晚迎着他的目光,斩钉截铁:
“帮主家,吃掉满堂娇。”
话音落下,锦瑟轩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残荷枯叶的沙沙声,以及谢瑢手中帕子被无意识攥紧的细微摩擦声。
他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那双冰湖般的眼睛深处,幽暗的火苗跳跃着,评估着,权衡着。林晚背脊挺得笔直,任由那目光洗礼,手心却已沁出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谢瑢缓缓靠回软榻,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晦明不定。
“静室,可以给你。账目明细,亦可。”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但惊鸿,你需知道,若你虚言,或事不成……”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言里的森冷寒意,已然弥漫开来。
林晚垂下眼帘,再次福身:“惊鸿明白。请主家拭目以待。”
当她退出锦瑟轩,重新置身于秋日微凉的风中时,才发现内衫已被冷汗湿透。但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朝着记忆里分配给“惊鸿”的那间位于漱玉阁二楼、充斥着甜腻香气的房间走去。
胸口不再有那枚冰凉的环佩,却压上了一副更沉重的担子。
赌局,开始了。而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