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帆离去后留下的那句关于“城西”的提醒,像一根细刺,扎在林晚心头,隐隐作痛,却又拔不出来。她反复咀嚼那句话的每一个字,试图分辨其中是确有所指的威胁,还是故布疑阵的试探。荒祠之事,她自问做得还算隐秘,接应人陆离那边似乎也未曾暴露。赵延别院失窃,以沈千帆和赵延的性子,若真有线索指向她,恐怕不会只是言语暗示这般温和。更大的可能,是沈千帆根据某种迹象(比如那晚别院的混乱)产生的怀疑,或者仅仅是习惯性的敲打。
但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对方已经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到了她和漱玉阁身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慎。
接下来的几日,林晚按兵不动,一方面继续巩固内部,加快对陈伯的审讯;另一方面密切关注满堂娇和官府的动向。谢瑢的身体在缓慢而持续地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坐起片刻,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林晚每日都会将重要事务向他汇报,听取他的意见。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默契日益加深,谢瑢偶尔投向她的目光中,审视渐少,倚重渐多。
然而,外部的压力并未因她的沉稳而减缓,反而以一种新的、更隐蔽的方式袭来。
先是几位漱玉阁的常客,在“冬雪暖心”小宴上,看似无意地提起,满堂娇近日推出了一种名为“醉梦香”的新型助情香料,据说效果极佳,不仅能催动情欲,更能让人飘飘欲仙,体验极致欢愉,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中都已风靡。用过之人无不赞誉有加,连带着满堂娇的生意愈发火爆,夜夜笙歌,宾客盈门。
起初,林晚并未太在意。风月场所,用些助兴之物本是常事,漱玉阁也有自己配制的合香,清雅怡情,颇受文士喜爱。她以为这只是满堂娇又一记抢占市场的噱头。
但很快,情况开始不对劲。
先是预订了“冬雪暖心”后续场次的客人,接二连三地派人来推迟或取消,理由五花八门,但眼神闪烁,语焉不详。接着,连一些往日最青睐漱玉阁清谈雅集氛围的老主顾,登门的次数也明显减少。阁中姑娘们私下议论,说是有相熟的客人透露,被朋友拉去满堂娇体验了那“醉梦香”,之后便觉漱玉阁的香氛过于“清淡”,不够“尽兴”。
营收账目上,直观地反映了客流的流失。短短七八日,晚间核心时段的入客量下降了近三成,酒水、打赏等收入相应锐减。而与此相对的,坊间关于满堂娇“醉梦香”神奇效果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开始出现攀比之风,以能享用“醉梦香”为荣。
“姑娘,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周嬷嬷忧心忡忡,“不少姑娘也人心浮动,私下嘀咕,说咱们阁里的香是不是也该换换了,不然客人都被抢光了。”
林晚放下手中的账本,眉头微蹙。这“醉梦香”的威力,看来远超她的预估。它不仅仅是一种香料,更像是一种撬动客人心理和消费习惯的杠杆,直接击中了部分客人寻求刺激和新鲜感的软肋。
“可有样本?”林晚问。
谢安摇头:“满堂娇对此香管控极严,只供在店内使用,绝不外带。据说点燃后香气独特,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初闻清冽,继而馥郁,闻之令人心旌摇曳。有客人想私下购买,出价再高也被拒绝。”
只供店内,绝不外带……这种营销模式,不仅增加了神秘感和稀缺性,更将客源牢牢锁定在满堂娇内部。好手段。
“去想办法,无论如何,弄一点‘醉梦香’的香灰,或者沾染了香气的东西回来。”林晚吩咐。她需要知道这香里到底有什么。
同时,她也没有坐以待毙。一方面,她让后厨和负责合香的师傅,加紧研制几款新的、气味更有层次感和记忆点的香方,强调“清雅而不寡淡,隽永可回味”,并准备将其与特定的茶点、曲目搭配,打造全新的“闻香识雅”体验套餐。另一方面,她授意谢安,暗中接触几位与漱玉阁关系较深、且对满堂娇近年做派有所不满的药材商和香料商人,打探是否有异常的大宗原料采购,尤其是可能用于制作助情或致幻类香料的药材。
几天后,谢安带回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纸包,里面是少许灰白色的香灰,以及几片明显被香气浸染过的、来自满堂娇的杯垫碎布。
“香灰是从一个负责清理满堂娇香炉的杂役那里高价买来的,杯垫是咱们一位老客偷偷带出来的,他在满堂娇用过一次‘醉梦香’。”谢安低声道,“那杂役说,这香燃得很快,香气浓郁,但残灰很少,且每次清理香炉后,都感觉有些头晕。”
林晚接过,先嗅了嗅那杯垫碎片。一股奇异的香气残留其上,初闻确有清冽之感,但细辨之下,那馥郁的底调里,隐隐透着一丝甜腻,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她将香灰凑近,仔细查看,灰烬细腻,颜色灰白中夹杂着些许难以辨别的深色颗粒。
她不懂香料配伍,但直觉告诉她,这香不简单。她将香灰和杯垫交给老大夫,请他帮忙查验。
老大夫仔细检验后,神色变得凝重:“惊鸿姑娘,这香灰中,除了常见的沉香、檀香、龙涎等名贵香料外,还混杂了少量极难辨认的、磨成细粉的植物茎干碎末。老夫行医多年,曾在一本南疆杂记中见过类似描述,疑似是‘幻心草’的根茎。此物生于湿热瘴疠之地,有强烈的致幻和催情之效,但毒性剧烈,长期嗅闻或接触,会损伤神智,令人产生依赖,最终精神萎靡,形销骨立。前朝曾严令禁止将其用于日常香品之中!”
幻心草!违禁药材!
林晚心中一震。沈千帆竟然敢用这种东西!为了抢夺客源,真是不择手段!
“可能确定?”林晚追问。
“八九不离十。”老大夫指着香灰中几粒特别细小的深色颗粒,“此物燃烧后会有这种特殊色泽的残渣,且残留气味中的那丝甜腥,也与记载吻合。姑娘,此物危害极大,绝非助兴那么简单,实乃戕害人之身心的毒物!”
难怪效果如此显着,让人流连忘返!这根本是在用毒品控制客人!长此以往,不仅满堂娇的客人会被毁掉,整个州府的风月场乃至社会风气都会受到毒害!
“此事非同小可,必须揭露!”林晚斩钉截铁。但这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更涉及违法犯罪。证据呢?仅凭这点香灰和老大夫的推测,不足以扳倒沈千帆和赵延,他们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
“姑娘,还有一事。”谢安补充道,“根据我们接触的几位药材商反馈,近两个月,确实有人通过不同渠道,大量采购过几种较为冷僻、通常只用于特定方剂的药材,其中几味,据老大夫辨认,正是常用于缓和‘幻心草’毒性、增强其致幻效果的辅药。采购之人很谨慎,多次转手,但最终线索,隐约指向城西一家名为‘济世堂’的药铺。这家药铺规模不大,但据说背景有些复杂,与江湖人物和……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有来往。”
城西,又是城西!济世堂?
林晚敏锐地感觉到,这可能是一个突破口。“查这家济世堂,查它的东家、供货渠道、常来往的人。但要小心,务必隐蔽。”
“是。”
林晚将香灰和杯垫小心收好,这是重要的物证。她必须拿到更确凿的证据,比如“幻心草”的实物、采购记录、或者满堂娇内部知情人的证词。而济世堂,很可能就是关键。
然而,调查尚未展开,新的打击接踵而至。
次日,州府衙门突然派了一队差役来到漱玉阁,声称接到举报,漱玉阁涉嫌“以次充好,售卖劣质酒水”,“卫生不合规,恐有疫病之虞”,要进行突击检查。差役态度强硬,不由分说便闯入库房、酒窖、厨房等处,翻箱倒柜,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最后以“发现少量霉变食材”“酒水标识不清”等模棱两可的理由,开具了一张罚单,并勒令漱玉阁停业整顿三日,接受进一步调查。
周嬷嬷和谢安上前理论,反被差役头目冷嘲热讽:“怎么?不服?这可是上头的命令!你们漱玉阁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自己心里没数吗?”
林晚站在廊下,冷眼看着这一切。什么举报,什么检查,分明是沈千帆借赵延之势,动用官府力量进行的打压!停业三日,不仅直接造成经济损失,更会严重打击漱玉阁的声誉,让本就流失的客源更加离心。
“姑娘,这……”周嬷嬷又急又气。
林晚抬手制止了她,走到那差役头目面前,神色平静,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诸位差爷辛苦。一点茶钱,不成敬意。漱玉阁一向守法经营,些许疏漏,我们立刻整改。还望差爷通融,这停业整顿……能否暂缓?毕竟阁中这么多姑娘伙计,都要吃饭。”
差役头目掂了掂荷包的份量,脸色稍霁,但语气依旧强硬:“惊鸿姑娘,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这是上头的明令,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三日就是三日,少一天都不行。你们赶紧收拾收拾,贴出告示吧。三日后我们来复查,若还有问题,那可就不是停业三天这么简单了。”说完,带着人扬长而去。
“欺人太甚!”谢安拳头紧握。
林晚望着差役离去的背影,眼神冰冷。沈千帆,你出手倒是又快又狠。但这般滥用权势,不留余地,也必将留下破绽。
“按他们说的做,贴出告示,暂停营业三日。”林晚转身,语气果断,“对外就说内部整饬,升级陈设。另外,被罚没的所谓‘霉变食材’和‘问题酒水’,单独封存,一样都不要扔。去请城中最好的讼师,准备好申诉文书。还有,停业期间,所有姑娘伙计工钱照发,组织他们学习新的礼仪、曲目,排练新节目。我们要把这三天,变成闭关修炼、厚积薄发的三天!”
“是!”周嬷嬷和谢安见林晚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心下稍安,连忙去办。
林晚回到静室,铺开纸笔,开始梳理。沈千帆的进攻组合拳:先是“醉梦香”抢夺高端客源,动摇根基;再是利用官府打压,制造经营困境。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让漱玉阁内外交困,最终不得不屈服,接受所谓的“合并”。
但她也并非全无还手之力。“醉梦香”的秘密,是她手中的一张牌。济世堂的线索,是另一张牌。还有……那枚神秘的玉佩。
她取出玉佩,在指尖摩挲。温润的玉质,诡异的血沁,断裂的丝绦。谢瑢和陆离都提及“旧物”,赵延也在寻找“旧物”。这玉佩,是否就是那把能打开某扇禁忌之门的钥匙?
她需要更多关于玉佩的信息。谢瑢或许知道,但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和态度,未必会如实相告。陆离……神龙见首不见尾。或许,可以从其他渠道入手?比如……典当行、古玩店、甚至黑市?
正思忖间,丫鬟通报,王管事求见。
经过这几日的“戴罪立功”和暗中观察,王管事的嫌疑基本洗清,林晚已恢复了他部分职权。此刻他前来,想必有事。
“姑娘,”王管事进来,行礼后低声道,“老朽打听到一件事,关于顾翰林那幅《秋山访友图》的。沈千帆那边似乎仍未死心,但顾翰林铁了心不卖。不过,老朽听说,顾翰林的独子近日在赌坊欠下了一大笔赌债,债主逼得很紧。顾翰林清贫,恐无力偿还。沈千帆很可能从此处下手……”
林晚心中一动。沈千帆想通过逼迫顾翰林之子,来谋取古画?这倒像是他的风格。但这幅画是赵延想要的,沈千帆如此卖力,除了讨好,是否也有借画达成其他目的的可能?
“知道是哪家赌坊吗?债主是谁?”
“是城西的‘鸿运赌坊’,债主……听说是赌坊背后的大掌柜,人称‘鬼手张’,在城西一带很有势力,与三教九流都有牵扯。”王管事道,“另外,老朽还听到一个传闻,说这‘鬼手张’与‘济世堂’的东家,私交甚密。”
济世堂!又是济世堂!而且都与城西有关!
林晚眼中闪过锐光。赌坊、药铺、违禁香料、古画、赵延、沈千帆……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人与事,隐隐约约,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而线的交汇点,似乎就在城西那片鱼龙混杂之地。
“王管事,你这次立了大功。”林晚沉吟道,“继续留意顾家、赌坊和济世堂的动向,尤其是他们之间的资金往来和人员接触。但务必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老朽明白。”
王管事退下后,林晚站起身,走到窗前。漱玉阁前厅已然寂静,停业的告示已经贴上。但在这寂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沈千帆,你以香为刃,以权为盾,步步紧逼。
那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的香中有鬼,我便揭穿这鬼魅;你的权仗人势,我便找出这势力的弱点。
城西……看来,是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