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宫道上,石板缝隙里的灰土被脚步碾得发暗,像一道道干涸的血痕。霜气未散,寒意顺着青砖爬上来,浸透了裙裾下摆。沈令仪靠在廊柱边,手还贴着暖炉,那铜制的小炉早已凉透,只剩一点余温黏在掌心,仿佛她此刻的心情——明明烧过一场,却终究归于冷寂。
退朝的官员三三两两走过,低语声断断续续飘来,如同檐角滴落的残露,敲在人心最敏感的那一寸。
“陈公掌工部多年,从无差错。”
“说是通敌,可有实据?”
“一家老小都锁了,连门生都不放过,未免太狠。”
这些话本该轻如尘埃,可落在她耳中,却似铁钉入木。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手指在袖中微微一动,指甲掐进掌心,用痛意压住心头翻涌的波澜。陈文昭是清流中的砥柱,为人刚正不阿,若说他会通敌,天下人皆不信。可偏偏就是这般不可能之事,成了钦定之案。
萧景琰从殿内走出,玄色朝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不见倦色,唯有深潭般的眸光扫过远处几道背影。他站在她身侧,没有说话,也不需言语。两人并肩而立已有十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彼此心照不宣。
一名穿青袍的官员与另一人擦肩而过,指尖在对方袖口轻点一下,快得像风吹落叶。那动作极轻,若非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根本无法察觉。沈令仪眼角微跳——那是密语传信的旧法,三十年前便已禁用,如今竟又现于朝堂之上。
夜里,月光爬上窗棂,银辉洒在东宫偏院的地上,宛如铺了一层薄霜。她坐在榻上,闭眼凝神。头痛慢慢涌上来,像是有东西在脑中来回拉扯,每一次记忆回溯,都像有人拿刀剜开颅骨,将过往硬生生拽出。
画面浮现——三日前的夜宴,灯火通明,丝竹盈耳。她端着茶盘经过回廊,脚步放得极轻。那时风向正好,将几句低语送入耳中。
她重新听了一遍。
“陈公无罪,不过是替人担责。”
“裴大人已递了折子,只等风向转过来。”
“谢家不会坐视不管。”
声音清晰起来。她认出了那个语气,缓慢、沉稳,带着礼部官员特有的腔调。是裴仲衡。那位表面温润如玉、实则步步为营的礼部尚书,竟也卷入其中。
她睁开眼,额头全是冷汗,呼吸微促。窗外月光正中,树影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她的下一步。
萧景琰已在院外等候,披着一件墨色斗篷,身影融在夜色里。她把话说完,他听完,脸上没有变化,只点了点头,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今日递了《请复核南驿案疏》,署名七人,其中三个是陈文昭旧部。”
“表面求公允,实则动摇定论。”
“明日早朝,就会有人附议。”
沈令仪盯着桌上的纸页,上面是刚抄录的名单。墨迹未干,字字如针,刺进她的眼底。这些人看似孤立,实则暗藏脉络——或曾受恩于陈家,或与谢氏有姻亲之谊,更有甚者,曾在南驿任职。这张网,早已悄然织就。
她忽然问:“他书房常烧什么香?”
“沉水。”
她想起那晚回廊里的气味,混在酒气中不易察觉,但确实存在。一种能让人放松警惕的香,她说不清名字,只记得和谢昭容用过的有些相似——那种香气会引动人心深处的情绪,使人不自觉吐露真言。若那一夜,有人借香设局,诱使她听见“真相”,那这一切,便不是巧合。
“不能再等。”她说,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劈开迷雾。
萧景琰看着她,“你想怎么做?”
“他们想翻案,就给他们一个案子。”
“不是为陈文昭鸣冤,是为真正的通敌者开路。”
“只要他们再动一次手,就能抓到证据。”
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你身体撑得住?”
她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还能用一次月魂。”
“下个月圆前,必须动手。”
月魂是她自幼修习的秘术,以自身精魄为引,追溯他人遗留在物事上的气息与记忆。每一次施展,都会损耗寿元,且反噬剧烈。上一次使用,是在三年前查清先帝暴毙之谜,那次之后,她整整昏睡了七日,醒来时鬓角已添霜雪。
两人站起身,走向院门。守在门外的小太监低头递上一封信,指尖微颤,显然是跑得急了。信是从御史台传来的消息:裴仲衡昨夜见过户科给事中,停留半个时辰,未留记录。
沈令仪接过信,指尖划过封口的火漆。火漆印是礼部常用的样式,边缘有一道细小裂痕,像是被人反复打开又重封——有人动过手脚,试图掩盖痕迹,却又不够彻底。
她把信递给萧景琰。
他接过,看了一眼,放入袖中,神情依旧平静,唯有指节微微收紧,泄露了一瞬的情绪。
天还没亮,宫门尚未开启,四下寂静如渊。远处传来更鼓声,三响之后,万籁俱寂。一只鸽子从屋檐飞起,翅膀拍破晨雾,掠过琉璃瓦顶,消失在灰白的天际。
沈令仪仰头望着那道远去的黑影,低声说道:“传信的人,从来不怕留下踪迹,怕的是没人读懂。”
萧景琰侧目看她,“所以你要做那只看不见的鹰。”
她点头,眼中映着初露的曦光,冷而锐利。“我要让他们以为,风还在他们那边。”
宫道尽头,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亮了朱红宫墙。而在无人注视的角落,一张新的棋局,正在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