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笔落纸的声响在殿内回荡,一声声如雨点打在青瓦上,清冷而沉重。皇帝的手悬在半空,未曾抬起,也未曾落下。那支御赐紫毫笔尖凝着墨珠,迟迟未干,仿佛连时间也被这寂静压得喘不过气来。
沈令仪跪在金砖之上,脊背挺直如松,指尖抵着冰凉的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涌的声音,头颅像被铁箍勒紧,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前一阵阵发黑。可她不能闭眼——这一瞬若倒下,便是万劫不复。
“陛下。”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刀锋划过寒夜,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南驿火起时,西库烧得最透。那些账册不是被毁,是被人挑着烧的。松油泼墙、炭粉撒地,火势一起便往文书堆里走,连角落都烧得干净。这不是失火,是灭口。”
她顿了顿,喉间滚过一阵苦涩:“今日不查,明日就再没人敢提‘真相’二字。后日,连‘南驿’这个名字都会从史册中消失。”
殿内无人应答。只有铜漏滴水声,缓慢得近乎折磨。
终于,皇帝抬起了头。
目光如刃,落在她脸上。
她没有低头,也没有闪避。双眸清明,映着殿角垂下的宫灯,像是燃着一簇不肯熄的火。
萧景琰站在侧位,玄色官袍衬得他身形修长,双手垂落,神色平静无波。可只有沈令仪知道,他袖中手指曾微微一蜷——那是方才她说出“松油”二字时的反应。
“陈文昭掌工部七年,”他开口,语调平稳如读奏章,“修缮工程经手百万两银,其中三成列于‘非常规支出’项下。此次南驿报损清单中,松油、炭粉数量超出常规三倍。这些东西不用于修房,只用于点火。”
他停顿片刻,补充一句:“而且,极易引燃,不留痕迹。”
皇帝缓缓放下笔,墨迹在纸上晕开一朵暗花。他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案前那堆高耸的文书,从中抽出一页——是《通款录》的抄本,边角已泛黄,字迹却清晰可辨。他盯着上面的名字看了很久,一个接一个,如同在确认一场早已注定的背叛。
“工部、户部、兵部……”他低声念道,声音里竟有一丝疲惫,“七个人,都是朕信得过的老臣。有的随我登基,有的伴我东征。朕记得他们女儿出嫁时送的礼,记得他们母亲病重时求的药。”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可他们信的不是朕。”
“是谢家。”沈令仪接道,语气毫无迟疑。
这三个字一出,殿内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谢家——三代姻亲,两朝权柄,门生故吏遍布六部。当今皇后出自其族,太子乳母亦为其远亲。表面温良恭俭,实则根系深埋朝廷命脉,如藤缠古树,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倾覆之危。
皇帝猛地合上册子,一声闷响震得烛火轻晃。
他转身走向龙座,步伐不再犹豫,声音冷得如霜降:“传旨,即刻拘拿工部尚书陈文昭、户部主事周延、兵部郎中李慎言等七人,革职下狱。御林军即刻出动,搜查府邸,凡有藏匿文书、密信、账册者,一律收押候审。抗令者,当场拿下;通风报信者,同罪论处!”
门外宦官应声而去,脚步急促,转瞬远去。
沈令仪终于松了口气,膝盖一软,几乎伏地。她咬住牙关,撑住地面才没倒下。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昨夜强行催动“观忆”之能,已在昏迷边缘徘徊三个时辰,如今全凭意志吊着一口气。
萧景琰侧身看她,眉心微蹙,声音极低:“你能行?”
她点头。其实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跳着,耳边嗡鸣不止。但她知道,接下来的事不能出错。一步错,满盘皆输。
“臣可提供各府内部布局。”她说,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有些暗格位置,寻常军士未必能找。比如陈府书房东墙书架第三层夹板,机关藏于《礼记集注》与《工造则例》之间。取下两本厚册,向内按压,暗格自现。”
皇帝目光一凝,看向她:“你怎么会知道?”
“曾随父入京拜会旧友。”她答得干脆,眼神坦然,“记性好。”
皇帝盯着她看了许久,终究未再多问。他知道,有些答案不必追问,有些人,不该深究。
他点头允准。
片刻后,一名御林军副统领快步入殿,甲胄铿锵,抱拳听令。沈令仪闭眼,凝神。月光虽已退去,可昨夜她在昏沉中强行开启“观忆”,以心头血为引,窥得陈府书房格局——那一幕画面至今烙在脑海:檀木书架、青瓷笔洗、墙上挂着一幅残破山水,画轴后藏着一道暗扣。
她睁开眼,声音微颤却坚定:“陈府书房,东墙书架。第三层,取走《礼记集注》与《工造则例》,向内按压,暗格自现。内藏一份手写名录,记录近三年所有异常拨款流向。”
副统领疾笔记下。
她又陆续说出其余几人家中可能藏物之处:周延宅后院假山石底有夹层,李慎言卧房床板下暗藏铁盒,赵元济别院马厩改建处墙体中空……每一处皆为死角或改建处,极为隐蔽,非熟门熟路者难以察觉。
萧景琰在一旁听着,不动声色将她说的每一处记下。他目光偶尔掠过她苍白的脸色,袖中手指悄然收紧。
皇帝坐在案后,手指轻敲桌面,节奏缓慢而沉重。他看着沈令仪,眼神复杂——有审视,有疑惑,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震动。
“你到底是谁的女儿?”他忽然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令仪沉默。
殿内一片死寂。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头,直视皇帝双眼,一字一句道:“是大周的臣。”
皇帝怔住。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早已逝去的身影——那个曾在先帝驾崩之夜,独自持剑守在太极殿外,直到天明也不肯卸甲的老臣。那人姓沈,名讳讳莫如深,死后连墓碑都被铲平。
他终是未再追问。
外面传来马蹄声,一队队御林军手持金令鱼符,披甲执锐,自宫门疾驰而出,分赴各府。宫门开启,尘土扬起,在晨光中翻腾如烟。
殿内三人站着,谁也没动。
沈令仪靠在殿柱边,一手扶额,指尖冰凉。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太大,像鼓槌敲在胸腔,一下比一下急。可她还清醒。只要还清醒,就不能退。
萧景琰走到她身边,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暖炉塞进她手中。那是他刚从怀中取出的,尚带着体温。
“撑住。”他低声说,依旧面无表情。
她点头,握紧暖炉,指尖微微回暖。
远处传来第一声锁链响,铁环相撞,冰冷刺耳。有人被押出府门,跪在街心,冠带尽除,面如死灰。百姓围聚,窃窃私语,却无人敢高声议论。
皇帝站起身,望向殿外。
天光正亮。
一轮红日破云而出,洒下万道金芒,照在宫檐飞角之上,熠熠生辉。晨雾散尽,天地清明。
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一场风暴,才刚刚掀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