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农庄的豆腐坊已是蒸汽氤氲。
林潇渺正挽着袖子,亲自调试新改良的“多层滤浆系统”,力求将豆渣分离得更加彻底。距离她从迷雾岭返回已过去十日,农庄在她的规划下如精密仪器般高速运转:护卫队扩招至三十人,由阿豹带领进行晨练;新建的硝石提纯作坊已产出第一批产品;玄墨派出的暗卫也陆续传回一些关于“暗渊”在边境活动的零星情报。
一切看似顺利,直到春草匆匆跑进作坊。
“庄主,县衙来人了!”她压低声音,“是王主簿亲自带队的,还跟着三个生面孔,看衣着像是州府那边的商人。他们直接去了会客厅,说要‘参观考察’农庄产业。”
林潇渺手中动作一顿,用布巾擦了擦手:“终于来了。”
这王主簿是上月新上任的,四十来岁,面白无须,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眼里却透着精光。之前借着“视察民生”的名头来过两次,对豆腐坊、酿酒坊问得格外细致,都被林潇渺以“祖传手艺,不便外传”挡了回去。
这次带着州府商人同来,显然不打算空手而归。
“玄墨在哪?”
“玄总监一早就去后山查看新建的石灰窑了,已经让人去通知了。”
林潇渺略一思忖:“让苏夫人准备些茶点送过去,就说我换身衣服即刻就到。另外,让阿豹带护卫队在会客厅附近‘正常巡逻’,动静可以稍大些。”
“是。”
半刻钟后,林潇渺换了身干净利落的浅青色衣裙,头发简单束起,步入会客厅。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显倨傲,也不过分热络。
厅内已坐了几人。主位上是笑眯眯的王主簿,下手坐着三位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身后各站着一两个随从。玄墨已赶回,正坐在侧首,一身深蓝色劲装,抱臂不语,气势却让那几位商人不敢直视。
“让各位久等了。”林潇渺颔首致意,“农庄琐事繁多,还请见谅。”
“林庄主客气了。”王主簿呵呵一笑,抬手介绍,“这三位是来自青州府的商界翘楚:赵东家做粮油生意,钱掌柜主营南北货流通,孙老板则是州府数一数二的酒商。他们听闻贵庄的‘潇潇牌’产品风靡北境,特意前来,想寻求合作。”
那赵东家是个圆脸胖子,率先开口:“林庄主真是年轻有为啊!贵庄的豆腐、果酱,在州府都小有名气,尤其是那‘醉三秋’果酒,听说连知府大人都赞不绝口。不知……产量如何?可否长期稳定供货?”
钱掌柜瘦高精明,接话道:“是啊,若能合作,我们可以打通青州乃至南边的商路,包销贵庄所有产品,价格好商量。”
孙老板则更直接:“林庄主,实不相瞒,我对贵庄的酿酒工艺十分感兴趣。若愿分享一二,我愿出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百两,买断配方。另外,每售出一坛,再给贵庄一分利。”
三百两,对普通农户来说是天文数字。但在林潇渺看来,不过是她农庄如今两个月的净利罢了。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承蒙各位抬爱。不过,农庄目前产能有限,仅供应当地尚可,远销州府恐力不从心。至于酿酒配方……”她抬眼,笑容不变,“乃是先母所传,有遗命不得外泄,实在抱歉。”
气氛微凝。
王主簿打圆场:“林庄主,俗话说‘独木不成林’。贵庄虽有秘方,但若无足够资本和渠道扩张,终究局限一隅。这三位东家在州府人脉广博,若能合作,乃是双赢啊。”
“主簿大人说的是。”林潇渺点头,“合作自然可以。不过,农庄有自己的章程:一、所有产品,须以‘潇潇牌’名义出售,统一包装;二、供货价按我定的规矩来,不接受压价;三、合作商须缴纳保证金,并承诺不仿制、不泄密。三位若同意,我们可以详谈代销事宜。”
这是要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三位商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他们来此,本就是冲着“吞并”或“夺取秘方”的目的,岂肯只做下游分销?
孙老板沉声道:“林庄主,你的条件未免苛刻。我孙家在青州经营三代,酒坊遍布三县,从未听过要交保证金、还不能仿制的规矩。你那果酒虽好,也非不可替代。”
这话已带威胁。
玄墨忽然抬眼,目光如刀扫过。孙老板话头一窒,后背莫名发凉。
“孙老板说的在理。”林潇渺却似毫不在意,“生意讲究你情我愿。既然贵方觉得条件不妥,那便作罢。农庄小本经营,确实不敢高攀。”
她竟直接回绝了!
王主簿脸色也沉了下来:“林庄主,你可想清楚了?这几位在州府商界举足轻重,若是得罪了,恐怕……”
“恐怕什么?”林潇渺微笑,“农庄依法纳税,诚信经营,产品靠的是真材实料和手艺。难道州府的商贾,还能不让百姓吃豆腐、喝酒不成?”
这话绵里藏针,王主簿一时语塞。
正在僵持时,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护卫小跑进来,对林潇渺低语几句。林潇渺眉梢微挑,对众人道:“抱歉,庄外又来了几位客人,说是……从京城来的。”
京城?
王主簿和三位商人都是一怔。玄墨眼中也闪过一丝异色。
不多时,一名五十余岁、气质儒雅的老者带着两个年轻随从走了进来。老者身穿半旧但料子上乘的深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目光温润,进门后先对众人拱手:“叨扰了。老朽姓文,自京城而来,听闻北境有此等兴盛农庄,特来拜访。”
他的举止气度,绝非寻常商贾,倒像是有功名在身的文人或退隐官员。
王主簿是见过些世面的,起身试探:“敢问文老先生,在京城何处高就?”
文老先生微微一笑:“谈不上高就,早年曾在翰林院领份闲差,如今致仕还乡,路过此地罢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翰林院”三字,已让在场众人神色一肃。
翰林院,那是清贵之地,天子近臣!
文老先生目光转向林潇渺,眼中带着欣赏:“林庄主,老朽在县城客栈尝过贵庄的豆腐和果酒,又见这农庄规划井然、气象一新,实在钦佩。特备薄礼一份,聊表心意。”
他示意随从捧上一个不起眼的木匣。
林潇渺接过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本手抄书册。她翻开一看,竟是《齐民要术》的补遗、《水经注》北境篇的详图,以及一本记录各地土壤特性与作物适配的笔记。这些对农事而言,堪称无价之宝!
“这……”林潇渺动容,“太贵重了,晚辈受之有愧。”
“能物尽其用,便不算辜负。”文老先生笑道,“老朽游历四方,最爱见这等踏实做事、惠及乡里的地方。若庄主不弃,老朽想在庄中小住几日,看看这北境之地如何被经营得如此生机勃勃,不知可否?”
林潇渺心念电转,立刻明白这是位“贵人”,且释放了极大的善意。“文老先生愿留下指点,是农庄的荣幸。春草,立刻收拾东厢最好的客房!”
这一幕,让旁边的王主簿和三位州府商人脸色变幻不定。他们本想来施压谋利,却半路杀出个疑似有翰林背景的人物,对农庄青眼有加。这形势,顿时微妙起来。
是夜,农庄书房。
文老先生已安顿下来。林潇渺与玄墨对坐,桌上摊着那几本书册。
“这位文老先生,来得蹊跷。”玄墨指尖轻敲桌面,“我查过,翰林院近十年致仕的官员中,并无姓文的。要么他用的是化名,要么……他并非普通翰林。”
林潇渺点头:“但他送的礼,确实送到了心坎上。尤其这本土壤笔记,对我们接下来试种新作物、规划轮作极其有用。而且,他今日在厅中,看似随意,实则句句都在替我解围。”
当时文老先生留下后,便自然而然地与林潇渺讨论起农事,从堆肥之法问到水渠设计,谈得兴致盎然,完全将王主簿等人晾在一边。那几位见势不对,只得悻悻告辞,连原本打算“考察”作坊的要求都没再提。
“也许,他是朝中某方势力派来试探的。”玄墨沉吟,“如今北境农庄名声渐起,高产之法、新奇产品,加上我之前暴露的王爷身份……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兵来将挡。”林潇渺倒很镇定,“既然他想看,就让他看个够。农庄行事光明正大,技术可以展示,但核心工艺和配方,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我有个想法——”
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那三位州府商人,不是想要秘方吗?我们可以‘给’,但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
玄墨看向她。
“他们想要的是豆腐、果酒的配方,我们偏偏不卖这个。”林潇渺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几个字,“我们可以卖‘服务’和‘设备’。”
“服务?设备?”
“对。”林潇渺边写边说,“比如,我们可以出售标准化、小型化的‘石磨套装’、‘滤浆工具包’,附带详细的使用手册和基础配方——当然,是最普通的那种。我们可以提供‘技术指导服务’,派人上门帮他们建立豆腐坊,但要收取高额服务费,并且核心的菌种、点卤配方仍由我们控制。我们还可以卖‘品牌授权’,允许他们在特定区域使用‘潇潇牌’商标销售产品,但必须从我们这里购买关键原料或半成品。”
这是将现代社会的“加盟模式”、“技术输出”和“供应链控制”理念搬了过来。
“这样一来,”林潇渺分析,“我们看似分享了技术,实则掌握了标准和源头。他们仿制得再好,没有我们的核心菌种、特殊卤水或商标授权,味道和品质总有差异。而我们,则可以迅速回收资金,扩大影响,并将他们绑上我们的战车。”
玄墨细细思索,眼中渐露赞许:“此计甚妙。只是,他们会上当吗?”
“商人逐利。”林潇渺笑道,“当发现独立研发的成本远高于购买‘服务’,而挂上‘潇潇牌’能卖得更快更贵时,他们会算这笔账的。至于那位王主簿和可能存在的幕后之人……”
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他们不敢再轻易伸手的契机。或许,这位文老先生,能带来转机。”
同一片月色下,县城驿馆。
王主簿并未入睡,而是在房中来回踱步,脸色阴郁。今日在农庄碰了个软钉子,还冒出个来历不明的“文翰林”,让他颇感棘手。
门外响起三长两短的叩门声。
王主簿精神一振:“进来。”
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精瘦汉子闪身而入,单膝跪地:“大人,查到了。那位文老先生,真名文仲谦,确实是翰林院出身,但十五年前便已外放为官,最高曾任江州知府。三年前称病致仕,此后行踪不定。但据京里传来的消息……他离京前,曾单独觐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王主簿倒吸一口凉气。
当今天子年迈,几位皇子暗中较力已非秘密。太子虽居储位,但地位并非稳如泰山。文仲谦曾为太子师,如今突然出现在北境这偏僻农庄……
“难道这农庄,已被太子看中?”王主簿心念急转。他背后之人是朝中另一位实权皇子,本想借机控制这新兴的农庄,攫取其利,同时打压可能与玄墨王爷有关的势力。若太子介入,事情就复杂了。
“还有,”黑衣人继续道,“属下探查农庄时,发现他们在后山新建的不止石灰窑,还有一处守卫森严的作坊,日夜赶工,似乎在提炼硝石和硫磺,产量不小。另外,庄中护卫队训练有素,装备之精良,已远超寻常乡勇。”
硝石、硫磺……那是制作火药的关键原料!一个农庄,要这么多火药原料做什么?
王主簿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这林潇渺,绝不仅仅是个会种田做豆腐的女子!玄墨王爷隐居于此,太子近臣突然到访,农庄私炼火药材料……
“你继续盯着,尤其注意文仲谦和农庄的动向,还有……玄墨是否与京城有其他联络。”王主簿压低声音,“另外,给州府那几位商人递个话,让他们暂缓动作,等我消息。”
“是。”
黑衣人悄然退去。王主簿走到窗边,望着农庄的方向,眼神阴晴不定。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块肥肉,如今看来,却可能是个烫手山芋,甚至……是个藏着惊雷的陷阱。
而此刻农庄内,文仲谦老先生也未入睡。他站在客房窗前,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望向后山隐约的火光,轻声自语:“硝石提炼……玄墨啊玄墨,你这位未婚妻,到底在准备应对什么样的‘麻烦’,需要动用这等手段?太子殿下让我来看看,看来……是来对了。”
月光洒落,农庄静谧,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从暗处注视着这片欣欣向荣的土地。表面的平静之下,更大的漩涡,正在缓缓成形。
(第117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