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亮剑”的策略,像一道无声的指令,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化作四人各自领域内一系列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的“标准动作”。
冯浩川那篇题为《论高度理性犯罪者行为模式中的“符号依赖”及其潜在脆弱性》的理论文章,经过严格的内审和脱敏处理,以个人学术研究名义,发表在一本国内犯罪学期刊上。文章通篇未提及任何具体案件或人物,纯粹是理论探讨,但其核心观点——极端理性的犯罪者可能因对自设象征系统的过度执着,而在维护该系统“纯粹性”与“逻辑完美”时暴露非理性破绽——却像一颗精心打磨的子弹,射向那片他们共同怀疑的阴影区域。
文章发表的第二天,林倩的监控系统捕捉到,那个沉寂许久的幽灵博客,其后台出现了一次极其短暂的访问痕迹。访问者没有留下任何评论或修改,仅仅停留了不到十秒,仿佛只是确认了某个信息。同时,林倩设置在省医学院外围网络出口的嗅探程序,记录到一次异常的、指向某个海外法学数据库的加密查询,查询关键词组合包括:“象征物 心理依赖 犯罪侧写 反制”。查询在触发警报后的瞬间被切断,无法追踪源头,但时间点与博客访问高度接近。
“有反应了。”林倩在加密频道里简略汇报,附上数据截图,“对方在‘阅读’,并且可能在‘检索’。符合‘被动观察者开始关注特定理论动向’的模型预测。”
唐晓婷则以受邀嘉宾身份,参加了一场由省法医学会主办的“微量物证与新型毒物检测技术前沿研讨会”。她的报告主题是《论物证保管链条完整性对微痕量毒物鉴定结论的决定性影响》,结合了真实案例(隐去敏感信息)和技术原理,深入浅出,赢得了同行赞誉。在报告后的茶歇交流中,她“不经意”地提到:“有时候,最完美的犯罪,不是没有留下痕迹,而是留下的痕迹恰好被‘合理地’归入了背景噪音。但现代分析技术的进步,正在不断压缩这种‘合理’的空间。” 她说这话时,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听众,其中包括几位来自省医学院司法鉴定中心的同行。
当晚,唐晓婷在研讨会内部的临时通讯群里,收到一条陌生的好友申请,备注写着“对您今天的报告很感兴趣,有些技术问题请教”。点开头像,是一张省医学院某实验室的logo图片。唐晓婷通过了申请,对方却再也没有发来任何消息,仿佛只是一个沉默的观察者进入了她的社交列表。
刘世友的“亮剑”则更加隐晦,也更为直接。他约了王思淼一次非正式的“案情咨询”,名义上是请教一起正在侦办的、涉及青少年团伙犯罪案件中可能存在的心理操控问题。会面地点在市局附近一家安静的茶室。
王思淼准时到来,穿着米色的针织开衫和深色长裤,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她认真听取了刘世友描述的案例(一个经过改编的、混合了真实案件元素但绝无敏感信息的虚构案例),然后给出了专业、清晰且富有洞察力的分析,指出了其中可能存在的“权威依赖”、“群体极化”和“后果认知扭曲”等心理机制。
“谢谢王教授,您的分析总是能切中要害。”刘世友为她斟茶,语气诚恳,“有时候我在想,犯罪心理这门学问,就像一把极其锋利的手术刀。在有的人手里,可以剖析病因,治病救人;但如果在错误的人手里,或者被用于错误的目的……”
他适时停住,露出一个略带疲惫和思索的表情,看着王思淼。
王思淼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氤氲的水雾模糊了她镜片后的眼神。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而富有包容力:“刘队长说得没错。任何工具都有其两面性,关键在于使用者的意图和边界。心理学尤其如此,它探索的是人心最幽微的角落,也因此更需要使用者的敬畏与自律。我很认同一位前辈的话:当我们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我们。但真正的勇气,不是背对深渊,而是点亮自己,看清它,然后决定如何与之相处。”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接住了刘世友的话头,又升华到了哲学层面,充满了智者的通透与悲悯。
“点亮自己……”刘世友重复着这个词,点点头,“王教授说得对。尤其是在面对那些似乎特别擅长隐藏在暗处,甚至利用我们对‘光明’的信任和依赖的对手时。”
王思淼的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半秒,然后自然地移开,转向窗外熙攘的街景。“是啊,光与影本就相依。有时候,最深的黑暗,恰恰诞生于对光明的极端渴望而不得之后的……扭曲。这很可悲,但作为研究者,我们必须理解这种复杂性,才能更好地预防和干预。”
会谈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充满无形张力与微妙机锋的氛围中结束。刘世友送王思淼离开后,回到茶室座位,独自坐了许久。他反复回味着王思淼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她太完美了,无论是专业知识、应对智慧,还是那种超然物外又心怀悲悯的气质,都无懈可击。但正是这种无懈可击,在已知疑云的背景下,显得格外令人不安。她就像一件过于精美的瓷器,你知道它价值连城,却总忍不住担心,那光洁釉面之下,是否隐藏着细微的、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到的裂痕。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奇特的“共振”开始出现。冯浩川的文章在学术圈内引起了一些小范围的讨论,有赞同者,也有质疑者。但林倩注意到,在几个小众的、与犯罪心理学或社会批判相关的网络社群中,开始出现一些匿名帖子,讨论的内容并非直接反驳冯浩川的观点,而是以一种更抽象、更思辨的方式,探讨“理性是否必然导致脆弱”、“符号的意义是否在于被解读还是在于其存在本身”、“规则的守护者是否也可能成为规则的囚徒”。这些帖子的文风冷静而深邃,与那个幽灵博客以及早期“冷焰”社群的风格存在某种神似。
同时,唐晓婷发现,她在研讨会后收到的那条“沉默好友申请”,其账号在随后几天里,访问了她的几个公开学术社交主页,浏览记录显示其对“物证污染案例”、“保管链漏洞”、“代谢毒理学”等关键词相关的文章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但依然没有留下任何互动痕迹。
刘世友则通过马涛的私下渠道,了解到一个无关紧要但耐人寻味的信息:最近江湖上有极零星、极模糊的传言,说有个“身份很干净”的“文化人”,在通过非常间接的渠道,打听市局刑侦部门,尤其是“净界”案原班人马最近的工作重点和“学术兴趣”。传言来源不明,内容空泛,更像是一种捕风捉影的市井闲谈。
所有这些,都是碎片,都是“噪音”。任何一条单独拿出来,都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是他们神经过敏的产物。但当这些碎片从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形式,几乎同时泛起涟漪时,那种“被凝视”、“被评估”、甚至“被回应”的感觉,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们的“主动亮剑”,似乎真的在黑暗的水面上,激起了某种回响。对手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激烈对抗,而是以一种更加隐蔽、更加符合其“理性实验者”人设的方式,开始了观察、检索、试探和……可能的反制布局。
“我们在对方的‘雷达’上。”冯浩川在一次极其简短的内部同步中说,“而且,对方显然有一套成熟的、多层次的反馈和评估机制。我们的文章、报告、甚至茶话会上的闲谈,都可能被纳入了对方的‘数据采集’。”
“这意味着我们的策略有效,但也意味着风险升级。”林倩提醒。
“我们别无选择。”刘世友总结道,“被动等不到破晓,主动才有一线生机。既然已经亮剑,就要做好在对方的规则里,打一场漫长、静默、且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未知陷阱的心理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