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园标本室的灯光再次亮至深夜。夏星和竹琳面前的草稿纸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符号,电脑屏幕上运行着修正后的模型程序。
“引入紫外线强度作为调制因子后,异常数据点的偏移量减少了百分之六十七。”夏星盯着屏幕上重新趋于收敛的曲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竹琳正对着显微镜进行复核,闻言抬起头,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但目光清亮。“剩余偏差可能与采样点的小地形造成的微气候涡旋有关,目前的数据精度无法完全捕捉。”她放下镊子,揉了揉眉心,“但核心关联模型……稳住了。”
瓶颈尚未完全突破,但最危险的系统性崩塌警报暂时解除。两人不约而同地轻轻呼出一口气。之前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夏星关闭了几个冗余的数据窗口,动作比平日略显迟缓,透露出持续的精力消耗。竹琳则起身,走到窗边,稍稍推开一条缝隙,让夜风吹散满室的疲惫。她没有回头,望着窗外的夜色,轻声说:“明天,重新规划b区加密采样方案。”
“好。”夏星在身后应道。
没有庆祝,没有多余的情绪宣泄,只有对下一阶段工作的冷静部署。共同的困境与携手攻坚的过程,让他们的学术伙伴关系,如同经过锤炼的金属,在沉默中增添了几分韧性。
---
暗房里,红光依旧。
石研将新冲洗出来的“余料”照片挂在晾绳上。干裂的泥胚,扭曲的钢筋,在药水的作用下定格成永恒的残破姿态。她后退一步,审视着这一排沉默的影像。
观察的欲望并未因拍摄对象的转换而减弱,反而因为触及了创作过程的“背面”而变得更加焦灼。这些“余料”像密码,她试图解读,却缺乏解密的钥匙。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那个装有秦飒照片的牛皮纸袋。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仿佛要蹭掉那不存在的灰尘,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她打开纸袋,抽出那张照片。秦飒站在作品旁的侧影,在红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那种专注与周遭喧闹形成的反差,那种潜藏在礼貌疏离下的、与材料角力留下的沉重印记……
就在这时,暗房的门把手被从外面轻轻转动——大概是隔壁暗房的同学误触。石研心里猛地一跳,手一抖,照片从指间滑落。
“啪。”
一声轻响,照片正面朝下,掉进了旁边盛放清水用于初步漂洗的水盘里。
石研呼吸一滞,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将照片捞起。但已经晚了。清水浸湿了相纸背面,正面的影像虽然未被直接破坏,但边缘部分,尤其是秦飒身影的轮廓处,因水分不均匀的渗透,已经开始产生细微的、不可控的晕染和变形。
她捏着湿漉漉的照片,愣在原地。
追求绝对清晰、完美控制的她,从未犯过这样的技术失误。这意外造就的、带着水墨般朦胧效果的影像,打破了她一直以来赖以维持安全距离的、冷静记录的屏障。照片上的秦飒,因那圈不规则的晕染,仿佛要从二维平面中浮现出来,带着一种更具侵略性的、模糊了边界的真实感。
这不再是客观的记录,甚至不再是单纯的主观投射。这是一个意外事件介入后,产生的、脱离了掌控的、新的存在。
石研看着手中这张“失败”的照片,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观察的本质,在这一刻,似乎发生了某种她尚未完全理解的偏移。
---
兰蕙斋内,胡璃正对着电脑整理一篇关于晚明小品文的读书笔记,脑海中却不时闪过修复室里那块西夏文残片粗粝的质感,以及乔雀戴着白手套、稳定操作工具的指尖。
凌鸢和沈清冰则在低声讨论着关于树脂收缩率控制的技术细节,桌上摊开着建材手册和凌鸢画满标注的草图。
石研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淡淡的、从暗房带出来的潮气和定影液气味。她比平时更加沉默,径直走向自己的床位,甚至没有开台灯,就那样坐在床沿的阴影里。
胡璃从屏幕前抬起头,望向石研的方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她能隐约看到石研低垂着头,双手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凌鸢和沈清冰也注意到了石研异常的安静,交谈声停了下来。
寝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电脑风扇的轻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胡璃保存了文档,起身倒水。她走到石研身边,将一杯温水递过去,没有说话。
石研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了胡璃一眼,接过杯子,低声说了句“谢谢”。她的手指有些凉。
胡璃回到座位,没有追问。凌鸢和沈清冰也重新开始了讨论,只是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
四种不同的思绪在夜色中静静流淌,相互映照,彼此包容。石研握着那杯温水,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意,心底因那张意外“失败”的照片而泛起的涟漪,似乎也在这片共享的、无声的关怀中,稍稍平复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