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四更刚过,榆林巷沈宅已是灯火通明。
沈宁玉被门外小厮谨慎的叩门声唤醒。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寒气仿佛能透过窗缝钻进来。
沈宁玉挣扎着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心里哀嚎:
【凌晨四点!比现代赶早班地铁还狠!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见皇帝居然要起得比鸡还早!】
强忍着困意,沈宁玉利索地自行穿戴那套正七品“农事博士”的官服。
靛蓝色的袍子比常服挺括,穿在身上有种奇特的仪式感,但也勒得她一大早更觉束缚。
【嗯,版型不错,就是行动有点不便,而且……好困啊……】
沈宁玉对着铜镜,手法熟练地将长发束成紧实利落的发髻,用发簪牢牢固定,反复确认没有一丝碎发落下。
【发型绝对不能乱,这可是殿前失仪的大罪。】
镜中的少女,官服加身,稚气未脱的脸上因困倦而显得有些懵懂,但眼神努力维持着清明。
沈宁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给自己定下行动方针:
【稳住,少说多听,功归集体,低调过关。现在最大的敌人是瞌睡虫!】
出了房门,三爹林松和哥哥沈海、沈石早已等在院中,个个脸上都带着紧张和担忧。
看到沈宁玉这一身,林松上前仔细替她理了理官袍的衣领,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沙哑:
“玉姐儿,到了殿上,万事谨慎,定要听裴大人的指引。家里……等你回来。”
“放心吧,三爹,我知道的。”
沈宁玉握住三爹微凉的手,语气努力显得轻松,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倦色。
沈海沉稳点头,递过一个温热的袖炉:
“六妹,拿着,路上暖手。一切小心。”
沈石则攥着拳头,压低声音,眼神里全是关切:
“六妹,打起精神!我们在家等你!”
简单用了两口厨房准备的、几乎没什么味道的清淡早膳,沈宁玉实在没什么胃口,只觉得脑袋愈发沉重。
来到前院,裴琰早已等候在此。
他一身深青色五品官袍,玉带勾勒出劲瘦腰身,更显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冷卓然,在这凌晨的寒意中,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不见半分疲态。
裴琰目光扫过沈宁玉,见她衣着整齐,但眼下的淡淡青影和强打精神的模样落入眼中,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
“时辰不早,需得出发了,否则恐误了时辰。”
裴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率先朝门外停着的马车走去。
沈宁玉心里应了一声,赶紧规规矩矩跟上。从榆林巷到皇城宫门,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需乘车前往。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车厢内比外面暖和许多,铺设着厚垫,但空间对于穿着官袍的两人来说,并不算十分宽敞。
车轮辘辘启动,驶离沈宅,融入京城黎明前最黑暗寂静的街道。
马车轻微的摇晃,如同催眠的摇篮。
沈宁玉本就起得太早,又因紧张和早起而精神透支,此刻在相对温暖安静的车厢内,困意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沈宁玉起初还努力正襟危坐,眼皮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打架。
脑袋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
裴琰端坐对面,原本正闭目养神,梳理着今日觐见可能涉及的事项。
忽然,肩头微微一沉。
他倏然睁眼,侧头看去,只见沈宁玉不知何时竟已歪倒过来,小巧的发髻抵在了他的肩窝处,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少女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他无法形容的清新气息钻入鼻尖。
她睡得毫无防备,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因为熟睡,脸颊泛着淡淡的粉色,平日里那双灵动的眸子此刻紧闭,倒显出一种难得的乖巧与脆弱。
裴琰身体瞬间僵住。
他下意识想避开,或者将沈宁玉轻轻推醒。此举于礼不合,若被人看见,于她清誉有损。
然而,目光落在沈宁玉眼下的青影和睡得正沉的小脸上,那只欲抬起的手,终究缓缓放了下来。
【她年纪尚小,连日赶路,又初次面圣,心中紧张,定然未曾安睡。此刻……便让她稍憩片刻吧。】
裴琰在心中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的脑袋能靠得更稳当些,不至于滑落。
肩头传来的温热与重量,清晰地提醒着他此刻两人之间超越上下级的亲密距离。
裴琰能感觉到她细微的呼吸拂过他官袍的刺绣,带来一阵微痒,一直痒到了心底。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单调声响,和身边人清浅的呼吸声。
裴琰维持着这个略显僵硬的姿势,目光落在晃动的车帘上,心思却难以平静。
他自幼恪守礼仪,与人交往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何曾与女子有过如此……逾矩的接触。
即便是母亲安排的相看,他也始终秉持着男女大防。
可此刻,对这个明确拒绝过他的下属,他却……默许甚至纵容了这份亲近。
是因为陛下的暗示?还是因为……那份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私心?
裴琰垂眸,看着肩头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冷峻的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
路程就在这份微妙而静谧的氛围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速度渐缓,外面隐约传来人声和车马声,显然是接近宫门了。
裴琰知道不能再耽搁,他犹豫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拍了拍沈宁玉的手臂,声音也比平日低沉缓和了许多:
“沈博士,醒醒,快到了。”
沈宁玉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下意识蹭了蹭“枕头”,随即猛地惊醒!
她瞬间弹开,看清自己刚才枕着的是裴琰的肩膀后,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睡意全无,只剩下满满的尴尬和慌乱。
【我的老天!我居然靠着裴琰睡着了?!他居然没推开我?!这这这……】
“大、大人!下官失仪!我……”
沈宁玉语无伦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裴琰看着她瞬间绯红的脸颊和惊慌失措的模样,心底那丝异样感更甚,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淡淡道:
“无妨。整理一下仪容,宫门将至。”
沈宁玉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的发髻,紧张地问:
“大人,我的头发……没乱吧?簪子没松吧?”
沈宁玉可不想因为发型问题在殿前出丑。
裴琰目光在她发髻上快速扫过,依旧一丝不苟,稳稳当当。
“未曾,很好。”他言简意赅地肯定。
沈宁玉闻言,长长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尴尬了,赶紧正了正官帽,拉平官袍的褶皱,重新端坐好,只是耳根的红晕一时难以消退。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
裴琰率先下车,沈宁玉紧随其后。
脚踏上冰冷坚实的宫门广场地砖,清晨的寒意瞬间让她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宫门深似海。
穿过一道道森严的门禁,行走在空旷肃穆的广场上,沈宁玉的感受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被这庄严肃穆的氛围所震慑,夹杂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新奇。
沈宁玉暗自观察着,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巍峨的宫殿、持戟肃立的禁军,将周围环境与心中想象的画面一一印证。
在紫宸殿外等候时,官员们或聚或散,低声交谈。
沈宁玉和裴琰的出现,立刻引来了诸多目光。
好奇、审视、探究……各种视线落在身上。
【行吧,被围观是正常的。】
沈宁玉心态努力保持平稳,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紧紧跟在裴琰身侧,将裴琰作为应对的缓冲区。
“裴大人,这位便是献上赤玉薯的沈博士?真是年少有为,令人惊叹。”
一位面容和善的官员上前,目光落在沈宁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李大人过誉。”
裴琰淡然回应,侧身微挡,巧妙地隔开了部分过于直接的视线,
“沈博士,这位是户部李侍郎。”
沈宁玉依礼参见,语气不卑不亢:“下官沈宁玉,见过李侍郎。”
“沈博士不必多礼。”
李侍郎笑容可掬,“献薯活民,功德无量,陛下时常提及,赞不绝口啊。”
又有几位官员过来,问题多围绕红薯的试种、推广及成效。
沈宁玉谨记原则,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陛下圣明、朝廷推动与百姓勤勉。
裴琰在一旁,偶尔在沈宁玉言简意赅时补充一两句关键数据或背景,两人配合竟显出一种难言的默契。
等候间隙,沈宁玉眼角的余光瞥见队列靠后位置站着两三位身着素雅官服的女子。
【女官!】
沈宁玉心头一跳,升起浓厚兴趣。
【在这种环境下工作,心理素质和能力都得是顶尖的吧?不知道她们具体负责什么?】
沈宁玉很想多看几眼,甚至找机会交流几句,但深知此地不是满足好奇心的场合,迅速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不再随意张望。
周围的低语隐约传来,内容不乏对她和裴琰关系的揣测,以及对她这个“农家女”一步登天的微妙议论。
沈宁玉只当是背景噪音,不予理会,全部注意力放在观察环境和准备应对上。
终于,殿内传来内侍悠长而清晰的唱喏:
“时辰到——百官入殿觐见——”
殿外瞬间肃静。官员们迅速整理衣冠,按品级列队,鸦雀无声。
裴琰侧首,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跟紧我,照做即可。”
沈宁玉郑重点头,深吸一口气,随着庄重的人流,迈入了那象征着云朝最高权力核心的——紫宸殿。
殿内开阔庄严,玉柱蟠龙,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肃穆无声。
御座之上,明黄身影端坐,冕旒遮面,虽看不清面容,但那无形的威仪却已笼罩整个大殿,令人心生敬畏。
沈宁玉随着众人行三跪九叩大礼,高呼万岁。动作力求标准,心态努力冷静。
【流程走完,正戏要开场了。】
甚至在跪拜时,沈宁玉还有余暇感受了一下地板砖的硬度。
“众卿平身。”
一道清朗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从御座方向传来,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
“谢陛下!”
众人起身,垂首肃立。
沈宁玉站在裴琰侧后方,看到裴琰也是垂首肃立,她也有样学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