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索回到火头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营地里几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将那些忙碌的身影拉得又长又扭曲。
他没有再去找姐姐,也没有抱怨。
他只是默默走到那堆还没刷完的大锅前,蹲下身继续手里的活计。
那个王伙长叼着根草茎,斜靠在灶台边,眯着眼打量他。
“哟,小侯爷您还真回来了啊?”
王伙长啐了口唾沫,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
“我还以为你会跟你姐姐哭着回去,从此再不来这破地方呢。”
关索没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王头儿说笑了,我关索既然应下了百日之约,自然说到做到。”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之前那股少年人的冲动与不服。
王伙长愣了一下。
这小子,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他也不再多说,转身去招呼其他人收拾灶台。
关索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手上的动作越来越熟练。
他一边刷锅,一边脑子飞快地转着。
百日之约。只有不到九十七天了。
若是百日后还混在火头营刷锅,父亲会怎么看他?
二哥会不会冷笑着说“我早知道你不行”?
还有姐夫那双冰冷的眼睛……
不行,不能想这些。
关索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脑子里的杂念压了下去。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这火头营里找到突破口。
他抬起头,用余光扫视着营地里的每一个人。
火头营虽然脏累,但也不是没有门道可钻。
他从小在江陵长大,市井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他见得多了。
什么人喜欢什么,什么人怕什么,他心里门儿清。
这王伙长,一看就是个老兵油子。
这种人最好对付,也最难对付。
好对付,是因为他们有弱点。
难对付,是因为他们滑得很,不见兔子不撒鹰。
关索抬头,用余光扫了一眼正在分配明日采买任务的王伙长。
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此刻正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看来有戏。
第二天一早,关索起得比所有人都早。
他没有等王伙长分配任务,而是主动揽下了最脏最累的活。
清理茅厕旁的泔水桶。
这活儿臭得能熏死人,平日里都是几个人轮着干,谁都不愿意多碰。
关索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干。
其他伙夫看得目瞪口呆。
“这小侯爷,怕不是疯了?”
“关将军的公子,居然干这种活?”
窃窃私语在营地里传开,但关索充耳不闻。
他只是默默地把活干完,然后走到王伙长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王头儿,泔水桶清完了,您看还有什么活需要我干?”
王伙长上下打量他,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
“行啊小子,有点意思。”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油腻腻的布,随手扔给关索。
“去把那几口大锅擦亮了,今晚将军要来巡营,别给老子丢人。”
“诺。”
关索接过布,转身就去干活。
他没有抱怨,也没有讨价还价。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观察。
观察王伙长的一举一动,观察火头营里每个人的神态与交流。
他发现,王伙长每天傍晚都会偷偷溜出营地,去附近的一处小树林。
回来时,脸色总是很难看。
关索心里顿时有了数。
第三天傍晚,关索借着去河边打水的名义,悄悄跟上了王伙长。
他脚步放得很轻,始终保持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心里却在犹豫,要不要管这闲事?
万一弄巧成拙,反而得罪了王伙长,他在火头营的日子只会更难熬。
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小树林里,几个穿着杂役服的汉子正围成一圈,地上摆着投子和铜钱。
王伙长蹲在其中,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
关索躲在树后,屏住呼吸。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汉子的手。
忽然,一根枯枝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那个尖嘴猴腮的汉子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扫向树林边缘。
关索心跳如雷,整个人紧贴在树干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在王伙长输急了眼,一拍大腿吸引了那人的注意力。
“再来!老子就不信今天还能一直输!”
“王头儿,今天手气不好啊,又输了三贯钱。”
尖嘴猴腮的汉子阴阳怪气地笑着,伸手就要去收桌上的铜钱。
王伙长脸色铁青,却不敢发作。
他在军中混了二十年,攒下的那点家底,这几天全输光了。
关索躲在树后,笑了笑。
果然如此。
他没有立刻现身,而是悄悄退了回去。
第四天,关索主动找到王伙长。
“王头儿,小的有个不情之请。”
王伙长正烦着呢,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说。”
“小的想跟您学点本事。”
关索一脸诚恳,眼神清澈得像个真心求教的学生。
“您在军中这么多年,肯定见多识广。”
“小的想跟您学学怎么在军中立足,怎么跟兄弟们打交道。”
王伙长愣了一下。
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关索接下来的话,让他彻底动心了。
“小的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从小在江陵长大,市井里那些门道倒是懂一些。”
关索压低声音,凑近了几分。
“比如说怎么在投子上做手脚,怎么看穿别人的千术,这些小的都略懂一二。”
王伙长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里满是怀疑。
“你小子?懂千术?”
他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扔。
“那你说说,这局子里常见的你会哪样?”
关索笑了笑,蹲下身捡起铜钱。
他将三枚铜钱在掌心一转,指尖一勾其中一枚瞬间消失。
再翻手一亮,铜钱又出现在另一只手里。
“飞钱,小的略懂一二。”
王伙长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
“好小子!有种!”
他一巴掌拍在关索肩上,差点把他拍趴下。
“今晚跟老子走一趟,让老子看看你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当天夜里,小树林。
王伙长带着关索,再次坐到了赌局上。
那几个汉子看到关索,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
“王头儿,这是你新收的小弟?看着挺嫩啊。”
“少废话,开局!”
王伙长黑着脸,把投子往桌上一扔。
关索站在他身后,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尖嘴猴腮的汉子。
三局过后,王伙长又输了两贯钱。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就在他准备认输离场时,关索忽然开口。
“王头儿,让我来试试?”
王伙长一愣,那几个汉子也愣住了。
“小子,你会玩?”
尖嘴猴腮的汉子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
关索没说话,只是接过投子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笑了。
“这投子,有问题。”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尖嘴猴腮的汉子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指着关索的鼻子。
“小子,你他娘的胡说什么!”
“老子的投子是祖传的,你敢污蔑老子作弊?!”
他说着还故意把投子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摔到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听听这声音!实心的!”
关索不慌不忙,反而笑了。
“实心?”
他伸手拿起投子,轻轻敲了敲桌面。
“那为什么王头儿输的那几局,你扔投子的时候手腕总往下沉一沉?”
“因为这投子一边重一边轻。你得用力道控制它落地的方向。”
尖嘴猴腮的汉子脸色彻底白了。
关索将投子往桌上一扔,语气平静。
“不信?那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这投子劈开看看。”
王伙长也反应过来了。
他一把抓起投子,抽出腰间的匕首一刀劈下。
投子裂开,里面赫然露出一小块铅块。
灌铅投子!
王伙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好你个王八蛋!老子这几天输的钱,全是被你坑的!”
他抄起板凳就要砸人,那几个汉子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王伙长追出去几步,最终还是没追上,只能气喘吁吁地回来。
他看着关索,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小侯爷,你真行啊。”
关索眨了眨眼,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王头儿过奖了,小的也就是从小跟着江陵码头那些混子学了点三脚猫功夫。”
他压低声音,做了个鬼脸。
“不过糊弄那几个蠢货,还是绰绰有余的。”
王伙长哈哈大笑。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老子的兄弟!”
“以后在火头营,谁敢欺负小侯爷你,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第二天,关索在火头营的待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伙长不但不再刁难他,反而把一些轻省的活计分给他,还时不时塞给他几块干粮。
其他伙夫见状,也不敢再嘲笑他,反而开始主动跟他套近乎。
关索表面上笑呵呵地应付着,心里却门儿清。
这只是第一步。
他要在这火头营里站稳脚跟,就必须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有用”。
几天后,魏延麾下的中军大帐里。
陆逊正在整理文书,忽然抬头,对魏延说道:
“将军,您那位小舅子,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魏延头也不抬,继续批阅公文。
“哦?伯言何出此言?”
陆逊放下手中的竹简,笑道:
“他在火头营不过数日,便已经将那个老油子王伙长收服了。”
“如今火头营里,上至伙长下至杂役,无人不对他客客气气。”
魏延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
“此子,倒是有几分手段。”
陆逊点头。
“不止如此。逊观此子行事,虽显稚嫩,却颇有章法。”
“他并非靠关家之名压人,而是用智取胜,以利诱人。”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魏延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孺子可教。”
“但这,还远远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