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时隔数月,这座刘备的都城,再一次迎来了它沸腾的顶点。
当刘备的王纛出现在城门的地平线上时,整个城市都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百姓们拥上街头,挥舞着手臂激动地呼喊着“汉中王”。
归来的士卒们虽然个个满身征尘面带疲惫,但他们的胸膛却挺得笔直。
他们享受着这英雄般的礼遇,目光中充满了骄傲。
他们带回了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胜利。
江东,那片曾经让无数英雄折戟的土地,如今已是他们的疆土。
汉中王宫之内,庆功的盛宴彻夜不休。
巨大的铜鼎中,美酒的香气弥漫了整座大殿。
案几上堆满了佳肴,将士们推杯换盏放声高歌。
张飞喝得满脸通红,他手里抓着一只烤羊腿,口齿不清地对着身边的赵云大吼:“子龙,你瞧见没!俺就说文长那小子是好样的!江东啊!江东就让他这么给拿下来了!”
赵云含笑举杯与他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当初文长寻我借兵救关将军之时,我就知他定能成大事!”
他的喜悦虽不像张飞那般张扬,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同样闪烁着由衷的赞叹。
其余将校无论是法正、黄权这等文臣,还是关兴、张苞那样的少壮派武将,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场胜利来得太关键,也太梦幻。
它让刘备军中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一统天下的光明前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刘备缓缓站起身,喧嚣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与碗筷,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王座之上的君主。
刘备那份属于一代枭雄的威仪,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他环视着殿下那一张张熟悉而激动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诸位,此番北伐,将士用命,劳苦功高!”
“关中、荆襄,虽未竟全功,却也挫败了曹贼的锐气,稳固了我军的根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昂。
“然,此战最大的功勋,在江东!”
“镇北将军魏延,孤军深入不畏艰险,一战而定江东六郡八十一州!为我军立下了泼天之功!”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回荡在殿宇之间。
“哈哈哈!大哥说得对!”张飞第一个跳起来叫好。
群臣亦是纷纷附和,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刘备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众人安静。
他从内侍手中接过一卷明黄的诏书,亲自展开。
用一种无比郑重的语调,宣读着那份足以让任何武将为之疯狂的封赏。
“孤,以汉中王之名,下诏!”
“命镇北将军魏延,都督江东诸军事!”
“总管江东一切军政、钱粮、人事!赐金千斤,绢万匹,食邑三万户!”
都督江东诸军事!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这意味着,魏延将成为江东名副其实的最高指挥官。
那片天下最富庶的鱼米之乡,将完完全全地落入他的管理之中。
整个刘备集团,除了都督荆州的关羽之外,再也没有过如此之重赏!
短暂的震惊之后,张飞再次发出一声狂吼:“好!大哥好封赏!文长当得起!”
“大王圣明!”
“魏将军不世之功,当配此重赏!”
这一次,附和的声音更加热烈。
虽然不少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甚至是嫉妒。
但面对魏延那份堪称神迹的功劳,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没有他就没有江东。
没有江东,就没有现在这场庆功宴。
刘备满意地看着群臣的反应,将诏书递给内侍。
“来人,将此诏书八百里加急,送往建业!”
“诺!”
夜深了。
宴席散去,喧嚣与狂欢归于沉寂。
王宫深处的一间静室之内,烛火摇曳,将三道身影投射在墙壁上。
刘备,诸葛亮,法正。
刘备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负手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他脸上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化不开的深沉。
静室内的气氛,与白日庆功宴上的热烈,判若两个世界。
良久,刘备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沉默。
“军师,孝直,你们都说说吧。”
他的语调很平淡,却让诸葛亮和法正的心头都微微一沉。
法正率先开口,他一向直接。
“大王,可是为文长将军的封赏之事烦忧?”
刘备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今日殿上,孤看得很清楚。当孤念出‘都督江东诸军事’之时,许多人的神态就变了。”
他转过身那双仁德的眸子深处,闪烁着一丝属于枭雄的锐利与警惕。
“文长此番,功高盖世,这毋庸置疑。”
“然,他一人独掌江东军政大权,麾下陆逊、诸葛恪、周泰之流皆是新降之将。他们感念的是魏延的知遇之恩,遵从的是魏延的将令。”
“至于孤这个远在成都的汉中王……在他们心中,又有几分分量?”
“长此以往,江东究竟是我大汉的江东,还是他魏文长的江东?”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这才是他内心最真实,也是最深切的忧虑。
君王本性,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功高,从来都是一柄双刃剑。
既能杀敌亦能伤己。
法正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
他向前一步,躬身道:“大王所虑,确是国之大者。文长将军乃不世出之将才,然其行事不拘一格,锋芒太盛。如今又手握重权远离中枢,的确需要制衡。”
他略作思忖,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臣以为,可遣一位宗亲重臣,如麋竺、吴懿将军之辈前往江东,出任扬州刺史分其民政之权。”
“如此军政分离,文武制衡。文长将军可专心军务,而钱粮赋税、官员任免之权,则收归朝廷。既不损其功又可消弭隐患。”
这是一个标准而稳妥的阳谋。
刘备听着不置可否,只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始终沉默的诸葛亮。
诸葛亮手持羽扇,轻轻摇动。
他上前一步却摇了摇头。
“臣,不赞同孝直之言。”
法正一愣。
只听诸葛亮继续说道:“江东初定,人心未稳。吴地士族盘根错节,表面归降实则观望。此刻我大汉在江东的根基,全系于文长一人之威望。若此时派人分其权柄,必令其束手束脚,政令难出。”
“前线将帅不和,后方人心浮动。一旦江东再生变乱,则我军此番所得将尽数化为泡影。此举非但不能制衡,反而是自乱阵脚,为不智之举。”
刘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依军师之见,又该如何?”
诸葛亮躬身,清朗的言辞在静室中回响。
“大王当做的恰恰相反。非但不能分其权,反而要予其更大的信任。”
“大王当信人不疑,用人不疑。明发诏书彰其功绩,恩及其家小,将其父母妻儿接入成都厚待供养,以示君臣一体,毫无间隙。”
“如此天下人只会盛赞大王胸怀宽广,不忌功臣,文长亦会感念大王天恩,愈发忠谨。”
“至于制衡……”
诸葛亮话锋一转,羽扇轻轻一点。
“可遣一能言善辩、心思缜密之心腹,以监军之名常驻建业。名义上是为大王体察军情宣达王命,实则观其行察其心。”
“文长有何举动朝夕可闻,若他真有不臣之心,我等再做计较亦未为晚也。”
一番话有拉有打,有恩有威。
法正听完,陷入了沉思。
相比于自己直接削权的方案,诸葛亮的办法无疑更加高明,也更加阴柔。
它保全了魏延作为方面统帅的权威,确保了江东的稳定。
又安插了一双眼睛在身边,将一切都置于可控的范围之内。
刘备在室内来回踱步,权衡着两种方案的利弊。
良久,他停下脚步,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就依军师之言吧。”
他的决断依旧果决。
“传令下去,接文长家小前来成都,赐豪宅一座,仆役百人。待文长之弟冠礼之后,即授羽林中郎将之职。”
“再命杨仪,以监军之名前往建业,辅佐文长治理江东诸事!”
“诺!”
法正与诸葛亮齐齐躬身领命。
该做的都做了。
该说的也都说了。
然而,那份属于君王的忧虑,并未因此而有丝毫减退。
刘备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当静室之内只剩下他一人时,他重新走回窗边,看着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夜。
那丝在他心中悄然种下的疑虑,非但没有消失。
反而在诸葛亮那番“监其行,察其心”的话语之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坚实。
君臣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缝隙,已然悄然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