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
西华门城楼上,王振死死盯着宫道尽头。他身后的两百守军已全部就位,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每个人的脸上都绷着紧张与决绝。
更漏的水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将军。”副将凑过来,声音发颤,“时辰……时辰快到了。”
王振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刀柄:“传令下去,寅时正,准时开宫门。记住,动作要快,放人进来后立即关闭宫门,绝不能让任何人出去报信。”
“是。”副将咽了口唾沫,转身去传令。
王振望向乾元宫的方向。
那里依旧一片寂静,灯火零星,仿佛真的还在沉睡。可他心中那股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太顺利了。
从集结兵力,到潜入京城,到今夜的行动安排……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不像是在谋划一场政变,而像是在……走进一个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但他没有退路了。
从答应靖王那刻起,从收下那些金子那刻起,他就把自己和全族人的性命,押在了这场豪赌上。
赢了,封侯拜将,光耀门楣。
输了……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将军!”一名哨兵忽然低呼,“有动静!”
王振猛地回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宫道尽头,夜色中,隐约可见一队骑兵正缓缓行来。
马蹄包裹厚布,奔驰无声,只能看见黑压压的影子,如潮水般涌来。为首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玄甲长剑,正是靖王萧景琰。
他身后,是三百精锐骑兵。再往后,是数百名黑衣死士,如鬼魅般贴着宫墙移动。
来了。
王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疑虑,沉声下令:“准备开宫门!”
同一时刻,乾元宫后墙。
三十名“女尼”悄无声息地翻过宫墙,落地如猫。为首的中年尼姑——实则是谢明蓁培养的死士头领,名唤静慧——打了个手势,众人立即分散,贴着墙根阴影快速移动。
她们的路线早已摸熟:从御花园假山群穿过,经废殿夹道,直抵乾元宫后殿。那里有一处小门,平日只供宫人出入,今夜……会有内应接应。
静慧心跳如鼓,却强迫自己冷静。
她本是江湖女子,因欠了谢家一条命,自愿为谢明蓁效力。这些年,她手上沾的血不少,但从未像今夜这般紧张——这可是皇宫,是天子居所。
“静慧师姐。”一名年轻“女尼”凑过来,低声问,“咱们……真要这么做吗?这可是弑君……”
“闭嘴!”静慧厉声低喝,眼中闪过寒光,“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你们家人的性命,都在谢家手里。”
年轻女尼脸色一白,不敢再言。
静慧不再看她,继续前行。
穿过假山时,她忽然停下脚步。
不对。
太安静了。
御花园里,连虫鸣声都没有。这不对劲——初夏时节,又是草木茂盛之地,怎会没有虫鸣?
除非……这里早已被人清理过。
静慧心头一凛,正欲下令撤退,忽然——
“嗖!”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她身旁一名女尼的喉咙。那女尼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倒地。
“有埋伏!”静慧厉喝,“撤!”
但已经晚了。
四周假山后、树丛中、亭台里,忽然涌出无数黑衣侍卫。他们手持弓弩,箭尖寒光闪烁,将三十名女尼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缓步走出,正是凌墨。
他手中长剑出鞘,剑尖斜指地面,声音冰冷:“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反抗者,格杀勿论。”
静慧脸色惨白,却咬牙道:“杀出去!”
女尼们纷纷拔出短刃,但她们面对的是瑞王府最精锐的护卫,人数更是三倍于己。短兵相接不过片刻,便已死伤过半。
静慧挥刀砍倒一名侍卫,正要突围,忽然脚下一绊——不知何时,地上已布满了绊马索。她一个踉跄摔倒,还未起身,脖颈已被冰凉的剑刃抵住。
“你输了。”凌墨居高临下看着她。
静慧惨笑:“成王败寇,要杀便杀。”
凌墨却收剑入鞘:“王妃有令,尽量活捉。”他一挥手,“绑了,押下去。”
西华门前。
宫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萧景琰一马当先,率骑兵疾驰而入。身后死士如潮水般涌入宫门,迅速控制城门楼和两侧箭楼。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萧景琰心中那丝疑虑越来越重,但箭已离弦,容不得他多想。
他勒住马缰,长剑指向乾元宫方向:“目标乾元宫,全速前进!高驰,你带死士清除沿途守卫,务必在半刻钟内控制宫门!”
“是!”高驰领命,率死士如狼似虎扑向宫道。
然而就在这时——
“嗖!嗖!嗖!”
宫墙两侧的箭楼上,忽然射出密集的箭雨!不是来自王振的守军,而是从更高处的角楼、望楼射下!
“有埋伏!”高驰厉声大吼,举盾格挡。
但箭雨太密,太急。冲在最前面的死士瞬间倒下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
萧景琰脸色大变,猛地看向城楼上的王振:“王振!你敢背叛本王?!”
王振也是一脸茫然:“殿下,不是末将的人!这些箭楼……不该有人的!”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觉脖颈一凉。
一柄长剑,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喉咙。
王振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见副将那张惨白却决绝的脸。
“对不住了,将军。”副将拔出剑,鲜血喷涌而出,“末将……不能跟着您造反。”
王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大股鲜血。他踉跄几步,从城楼上坠落,“砰”一声摔在宫门前,死不瞑目。
萧景琰看着这一幕,心中一片冰凉。
中计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落入了陷阱。王振的副将是皇帝的人,箭楼上的伏兵早就在等他们,而乾元宫……
他猛地抬头,望向乾元宫方向。
那里,不知何时已灯火通明。
宫门大开,侍卫林立。而宫门前的广场上,一人身着明黄龙袍,负手而立,正是皇帝萧鉴。
他身边,站着萧景珩与苏云昭。
更远处,康亲王的府兵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西华门围得水泄不通。
“景琰。”皇帝的声音平静传来,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你可知罪?”
萧景琰握紧缰绳,手指关节发白。
他看向皇帝身边的萧景珩,看向那个永远温润如玉、永远比他得宠的兄长,眼中涌起滔天恨意。
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赢不了?!
“父皇!”他嘶声大吼,“儿臣此举,只为清君侧!萧景珩勾结朝臣,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儿臣是来护驾的!”
皇帝笑了,笑声里满是苍凉:“到了此刻,你还要狡辩?”他一挥手,“带上来。”
几名侍卫押着一人上前——正是慈云庵的静慧。她浑身是血,却还活着。
“此人已招供,受谢明蓁指使,意图潜入乾元宫行刺朕。”皇帝看着萧景琰,一字一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萧景琰脸色惨白如纸。
他猛地转头,寻找谢明蓁的身影——她本该在高驰的队伍里。可此刻,高驰正被围困在箭雨中,死伤惨重,哪里还有谢明蓁的影子?
“明蓁……”他喃喃道。
“你是在找她吗?”
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
萧景琰循声望去,只见苏云昭缓步上前,手中拿着一物——正是谢明蓁那枚调动死士的玉牌。
“靖王妃此刻,应该已经被请去昭阳殿‘做客’了。”苏云昭平静道,“王爷,你们输了。”
输了。
这两个字如重锤砸在萧景琰心上。
他看着周围——骑兵被箭雨压制,死士死伤惨重,宫门已被康亲王的府兵控制。而乾元宫前,皇帝、萧景珩、苏云昭……所有人都用那种冰冷的、失望的、或是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不……”他摇头,眼中涌起疯狂的光,“我没有输!我还有……”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高举过头——那是一支响箭。
“只要这支响箭升空,埋伏在城外的三千私兵就会攻城!”他嘶声大吼,“父皇!您若不想京城血流成河,就立刻下旨,立我为太子!否则……”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支弩箭,精准地射穿了他的手腕。
响箭脱手落地。
萧景琰惨叫着捂住手腕,鲜血从指缝涌出。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见萧景珩缓缓放下手中的弩。
“景琰,收手吧。”萧景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城外那三千人,赵统领已经带兵去围剿了。你……没有后手了。”
萧景琰怔怔看着落地的响箭,又看看血流不止的手腕,忽然大笑起来。
笑声凄厉,癫狂,在黎明前的夜空久久回荡。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萧景珩!好一个算无遗策的瑞王!”
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我输了……我认输……但我不服!萧景珩,你告诉我,你究竟哪点比我强?!论军功,论才干,论胆识,我哪点不如你?!凭什么……凭什么父皇总是偏爱你?!”
他嘶声质问,状若疯魔。
皇帝静静看着他,眼中闪过深深的痛楚,却最终化为一片冰冷。
“因为你不懂。”皇帝缓缓开口,“为君者,需要的不仅是军功才干,更是仁德、是胸怀、是……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让。而你,景琰,你太急了,太贪了,太……不择手段了。”
萧景琰愣住。
“带下去。”皇帝闭了闭眼,声音疲惫,“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其余叛逆……按律论处。”
“是!”侍卫上前,要将萧景琰拖下马。
萧景琰却猛地挣脱,抽出腰间长剑。
“想抓我?”他狞笑,“萧景珩,有本事,你来亲手抓我!”
他策马疾冲,直扑萧景珩!
然而就在此时——
一道身影忽然从斜刺里冲出,挡在萧景珩身前。
“噗嗤”一声,长剑刺入血肉。
所有人都愣住了。
萧景琰也愣住了。
他看清了挡剑的人——是谢明蓁。
她不知何时挣脱了看守,也不知何时冲到了这里。此刻,她胸口插着萧景琰的长剑,鲜血染红了深青色的劲装。
“明蓁!”萧景琰失声惊呼,松开剑柄。
谢明蓁踉跄后退,被萧景珩扶住。她抬起头,看着萧景琰,嘴角溢出鲜血,却笑了。
“王爷……”她声音微弱,“这一剑……算我还你的……前世今生……所有的债……”
她闭上眼,倒在萧景珩怀中。
萧景琰呆呆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剑柄,看着谢明蓁苍白的脸,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
东方天际,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血迹斑斑的宫门,照亮了满地尸骸,照亮了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
黑夜终于过去。
但黎明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片血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