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希望新生
民国三十五年暮春的风,裹着大通河的融雪水汽,吹过连城范家空荡荡的院子。范槐青带着张竹和孩子们离开后的第三个月,范庆歆正坐在把家大院堂屋的炕沿上缝补丈夫把三锋捎来的旧军装,门帘突然被风掀起,带着股尘土气息——送信的兵丁站在院里,手里举着封盖着“西安绥靖公署”火漆的信函。
“把营长让我给您带话,部队在西安接收了鬼子的仓库,现在驻扎在城西的营房。”兵丁嗓门洪亮,震得窗纸上的破洞簌簌掉渣,“就是时局紧,国共两边天天打嘴仗,部队不让离营,只能先派我来接您过去。”
范庆歆拆信的手在抖。把三锋的字迹比从前潦草了许多,说仓库里堆着“洋布、罐头、西药”,让她赶紧收拾行李,“到了西安就不愁吃穿”,只是字里行间透着股焦躁,说“上面让整训备战,说不定哪天就开拔了”。她摸着信纸上“勿念”两个字,突然想起把三锋临走时塞给她的象牙柄弯刀,刀鞘上的宝石早被流弹崩掉了,却一直被她藏在箱底。
收拾行李时,得知消息的范槐明、范槐荣兄弟俩来了,范庆歆望着堂屋角落里范槐明缩着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自从这混小子输掉家产,她已经半个月没跟他说过话。那日周公子带人来牵骡子,她刚好从把家老宅过来,亲眼看见范槐荣被打得嘴角淌血,张竹抱着孩子缩在墙角,当时她就指着范槐明的鼻子骂:“你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你爹娘吗?”
可真要走了,看着范槐明鬓角新添的白发,看着他袖口磨出的破洞,那点怒气又化作了心疼。这毕竟是大哥范庆玄的亲血脉,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亲侄子。她打开樟木箱,把里面的半袋青稞、两件新做的棉衣都塞进包袱,又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把三锋托人捎来的银元,沉甸甸的,她分出一半,塞进范槐明手里:“拿着,买点种子,开春还能种地。”
范槐明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喉结滚了滚,半天才挤出句:“姑……我对不住您……”
“说这些有啥用?”范庆歆别过脸,眼泪却掉了下来,“跟我去西安吧,你姑父在那边好歹能照拂你们。槐荣还小,总不能跟着你在这破院子里耗着。”
范槐荣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根柴禾,听到这话猛地抬头。他早就不想待在这伤心地了,可看着范槐明佝偻的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范槐明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姑,我不能走。地是我输的,我得在这儿等着……等槐青哥回来,哪怕他打死我,我也认……再说了还有槐礼和狗宝……他们被抓了兵……万一哪天回来了……可不能让他们找不到家啊……”
范庆歆叹了口气,知道这侄子的犟脾气随了大哥。她走到范槐荣面前,摸了摸他头上的疤——那是被抢骡子的人打的,“照顾好你哥,也照顾好自己。到了西安我就给你们捎东西,别断了联系。”
送范庆歆上马车时,连城的风突然大了起来。范槐明看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看着车帘缝隙里姑母白发的影子,突然“噗通”跪在地上,朝着马车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范槐荣站在旁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院子彻底空了。只剩下范槐明和范槐荣,还有后院牲口圈里那两头瘦驴——那是当年范槐青从鲁家湾换来的,还跟那匹被自己偷偷卖掉的大青马生了两头小骡子,也都被自己鬼迷了心窍给输掉了。这两头驴现在早已老了,瘦小瘦小的,当年也是没被周公子他们看上,才侥幸留了下来。兄弟俩谁也不说话,吃饭时各蹲一个角落,睡觉时分睡两张炕,连抬水都刻意错开时间。
范槐荣心里的气没处撒。他总想起普官山的地,想起那匹被卖掉的青公马,想起范槐青临走时失望的眼神。有次范槐明想给他补件破了的衣裳,他一把抢过来扔在地上,吼道:“别碰我的东西!你不配!”范槐明愣在原地,嘴唇哆嗦着,最后只是默默地捡起衣裳,蹲在灶房的柴火堆旁,一针一线地缝着,眼泪掉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开春种地那天,范槐明牵着两头老瘦驴,范槐荣扛着锄头,一前一后往大通河边的小块地走。地里的土冻得硬邦邦的,得用镐头才能刨开。范槐明抡着镐头,一下下砸在地上,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黑土上,很快洇了进去。
“我当年跟庆隆哥学认药,他说‘药有药性,人有人性,走错了路就得慢慢熬’。”范槐明突然开口,声音闷在喉咙里,“我知道我不是人,把家败光了……可槐荣,你得给哥个机会,让我慢慢还。”
范槐荣没说话,只是把锄头抡得更狠了。范槐明放下镐头,蹲在他面前,老泪纵横:“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理我。爹娘走得早,槐青哥、庆歆姑姑他们也都去了外地,这里就剩咱俩了,咱兄弟俩要是再离心,家就真的散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株晒干的黄芪,“我想好了,忙完地里的活,就架着驴车出去收药,再卖点杂货,总能把日子过起来。”
范槐荣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看着他手上磨出的血泡,心里那点硬气突然就软了。他想起小时候被马蜂蛰了,是范槐明背着他跑了三里地找大伯范庆隆;想起当年去洪洞遇到地震的路上,是范槐明把最后一块青稞饼塞给他。他把锄头往地上一杵,瓮声瓮气地说:“收药得懂行,你别再被骗了。”
就这一句话,像冰消雪融。兄弟俩开始一起下地,一起收拾驴车,范槐明教范槐荣认草药——“这是柴胡,治感冒的”“那是当归,补气血的”,范槐荣则跟着学算账,把收来的药材按成色分类,用麻纸包好,写上价钱。驴车辕上重新挂起当年范槐青用过的那个“洪洞范记”的木牌,只是下面加了行小字:“代收草药”。
日子像大通河的水,不疾不徐地流着。他们将收来的草药卖给兰州的药铺,赚的钱不多,却够买种子和口粮。范槐明说到做到,再也没踏进聚福酒馆半步,有时路过门口,都绕着墙根走。有次周公子在街头遇见他,故意掏出银元晃悠:“范兄,手痒了没?来玩两把?”范槐明低着头,牵着驴车快步走开,脊梁挺得笔直。
民国三十八年开春,风里带着股不一样的气息。河桥码头的客商们都在议论“共产党”,说他们在解放区“分田地、斗地主”,穷苦人都能吃饱饭了。范槐明蹲在药摊前,听一个从山西逃难来的货郎说:“洪洞那边早就解放了,地主的地全分给了佃户,还办了学堂,娃娃们都能念书了。”
范槐明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那边那些当年留在那边抗战的亲人们,又想起范槐青一家也回了洪洞,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相聚,有没有分到地,张竹是不是还在纺线,范恩祥是不是长高了,范恩福是不是已经会跑了。他从怀里摸出个磨得发亮的铜锁,那是当年范槐青临走时塞给他的,说“等有了消息,就用这个当信物”,如今铜锁的棱角都磨平了,消息却石沉大海。
这年范槐荣虚岁二十了。范槐明看着弟弟越来越壮实的身板,心里盘算着该给他娶个媳妇了。缘分来得很巧,初夏时他们去山里收药,在天堂寺的山坳里遇见个姑娘,背着半篓野菜,饿得脸色发白。姑娘说她叫张雪梅,是从青海逃来的,爹娘都被马家军杀了,她一路讨饭才到了连城。
范槐明看着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看着她眼里的倔强,突然想起了当年勤勤恳恳为大家操持家务的嫂子张竹。他们把雪梅带回了连城,又看她孤零零一个人无处可去,在范槐荣的再三坚持下又将她也先带回了范家的院子,暂时让她帮忙做些缝补的活计,管她吃住,等待机会再让她自行离去。雪梅是个勤快姑娘,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兄弟俩的破衣裳缝补得整整齐齐,还学着给他们做饭,青稞面被她做出了花样,掺上野菜,竟也香喷喷的。
相处了一段时间,范槐明偶然间发现,范槐荣和雪梅竟然渐渐开始了情意。范槐荣会把收药赚的钱偷偷塞给雪梅,让她买些花布做衣裳;雪梅则在范槐荣扛麻袋累了时,给他端来晾好的热水。范槐明看在眼里,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请镇上邻居的火老汉做媒,用攒了半年的银元买了块红布,两床棉被,就算把婚事给办了。
新婚那晚,范槐明坐在灶房里,看着锅里咕嘟冒泡的土豆汤,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当年老一辈在洪洞给范槐青办婚事的排场,想起自己荒唐的过去,再看看里屋昏黄的灯光下,弟弟和弟媳相依的影子,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
转过年来,就是1949年的六月。大通河边的庄稼刚收割完,金灿灿的青稞堆在院角,像座小山。张雪梅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走路都得扶着墙。范槐明特意从镇上的药铺换了些红糖和鸡蛋,每天给她煮一碗,说“补补身子,好生娃”。
六月底的一个傍晚,晚霞把大通河染成了金红色。雪梅突然喊肚子疼,范槐荣手忙脚乱地去请产婆,范槐明则在灶房烧热水,听见里屋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时,他手里的铜壶“哐当”掉在地上,烫得他直跺脚,却咧着嘴笑出了眼泪。
“是个小子!壮实着呢!”产婆抱着襁褓出来,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六斤多,哭声能震破窗户纸!”
范槐荣趴在炕沿上,看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雪梅累得满头大汗,却抓着他的手笑:“你看他的眼睛,像你。”范槐明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新生的婴儿,突然觉得这院子里有了生气,那些被战火、被赌博毁掉的日子,仿佛都能从这孩子身上找回来。
给孩子起名时,三人犯了难。范家的族谱早就毁在战火和逃难路上了,范槐明只记得小时候听范庆玄念叨过,范家的排行挺长的,“恩”字辈后面好像还有很长一段,可现在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范槐荣挠着头说:“要不叫范根生?咱范家的根又生了。”雪梅摇摇头:“太土了,叫范解放吧,现在不都兴这个?”
范槐明蹲在院里的老榆树下,看着地上斑驳的光影,突然一拍大腿:“就叫贵成!范贵成!”他望着里屋的方向,声音带着颤,“从他这儿开始,咱范家重新富贵起来,也盼着他将来有点成就,别像我……”
话没说完,就被范槐荣打断了:“大哥,过去的事别想了。”他把孩子抱到范槐明面前,小家伙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小手攥着拳头,像在使劲。范槐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孩子的脸蛋,软乎乎的,像块暖玉。
那天晚上,范家的院子里第一次亮起了两盏灯。西厢房里,雪梅喝着红糖鸡蛋汤;堂屋里,范槐明和范槐荣看着熟睡的孩子,小声地说着话。大通河的流水声从院墙外传来,温柔得像首摇篮曲。
范槐明望着油灯下“贵成”两个字——是他用烧焦的木棍写在纸上的,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劲儿。他知道,范家的路还很长,失去的土地或许永远回不来了,离散的亲人或许永远见不到了,但只要这孩子能平安长大,只要这院子里还有烟火气,范家的根就还在,就像院角那两棵瘦驴,就算被磨掉了锐气,也总能拉着车,一步一步往前走。
夜风吹过,院门口“洪洞范记”的木牌轻轻晃动,仿佛在应和着什么。远处的连城大寺传来晚钟的声音,悠远而平和,像是在为这个新生的生命祈福,为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祝福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