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瑶被推进手术室已经六个小时了。
说是手术室,其实更像一个高度封闭的生命维持舱。涂山氏的长老——一位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但眼神沉淀着千年沧桑的银发女子——带着三名族人从青丘紧急赶来,此刻正在舱内施展涂山秘传的“九命续魂术”。透过观察窗,我能看到胡瑶悬浮在淡青色的光晕中,九条若有若无的狐尾虚影在她身后明灭不定,其中八条已经黯淡得近乎透明,只有最后一条……或者说,曾经是最后一条的那条,此刻正被长老以精血为引,强行从“消散”的边缘拉回。
“她燃烧了第九条命的核心,那是涂山狐与生俱来的‘存在性本源’。”阿劲站在我身边,声音低沉,“长老说,就算能救回来,她也永远失去了‘九命’的根基。从今往后,她就是一条命的普通妖族了。而且……寿元大损。”
我沉默地看着观察窗。宥乔靠在我左肩上,她刚从深度检查中出来,确认灵魂损伤没有恶化,但千旱之主的“标记”像一道深红色的刻痕,烙印在她意识核心的最深处。用仪器扫描时,那标记会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干旱与漠然”的气息。
“标记无法剥离。”负责检查的欧阳博士——异控局的首席规则学者——在报告里写道,“它已经和希望之种的血脉绑定,成为某种……‘反向坐标’。七日后千旱之主降临,将以这个标记为锚点,直接撕裂现实屏障。届时,赵宥乔女士将成为降临通道的‘门户’。”
门户。
这个词让指挥部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要么在七日内找到方法消除标记——目前看不可能;要么在降临发生时,将宥乔和标记一起“处理”掉——没人说出口,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选项的存在;要么……找到别的方法,在降临完成前,彻底关闭通道。
苏晚晴留下的数据芯片,此刻正在最高级别的分析室中被破解。周明远晚年的手稿,加上他从缄默修士会内部获取的禁忌知识,或许藏着最后的机会。
李杞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餐盒。他没说话,只是把餐盒递给我和宥乔。里面是加热过的野战口粮,但李杞额外放了几块巧克力——他记得宥乔喜欢吃甜的,虽然她现在尝不出味道。
“外面情况怎么样?”我问。
“赤谷的扭曲区收缩了百分之七十,但中心点留下了一个直径十米的‘规则空洞’。”李杞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空洞内部,物理定律完全失效,成了一个绝对的‘无规则区’。任何东西进去,都会瞬间解构成最基本的粒子。空洞边缘在缓慢扩散,速度大约是每小时一厘米。按照这个速度,七天后,空洞直径会扩大到……大约三米。”
三米。听起来不大,但一个绝对无规则、且持续扩张的区域,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清楚。
“异控局已经调集了所有能调动的‘秩序稳定装置’,在空洞周围布下了三层封锁网。”李杞继续说,“但专家说,如果千旱之主真的降临,这些封锁连一秒都撑不住。”
宥乔小口吃着巧克力,眼神空洞。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七天后降临无法阻止,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一刻到来前,让她带着标记……消失。或者,让降临在她身上发生,然后由我们在她完全转化成“门户”之前,将她连同门户一起摧毁。
哪一种,都是地狱。
“沈星河有消息吗?”我问。
阿劲摇头:“他最后发来的坐标是在喀喇昆仑山脉深处,之后通讯就中断了。巡山人那边,巴特尔长老传回讯息,说圣泉的裂痕暂时被他们用古老仪式稳住了,但需要至少一个月才能完全修复。他警告说,如果赤谷的降临发生,圣泉可能会因为规则共振而彻底崩碎,届时整个帕米尔高原的规则结构都会连锁崩溃。”
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涂山长老走出来,银发中多了几缕刺眼的白发,脸色苍白,显然消耗极大。
“性命保住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九命根基已毁,她的修为跌落了七成,且今后每一次动用妖力,都会损耗本源寿元。我建议,让她沉睡至少三个月,用青丘的‘养魂池’温养,或许能恢复三五成。”
“她现在能说话吗?”宥乔问。
“可以短暂苏醒几分钟,但不能情绪激动。”长老看了宥乔一眼,目光在她额前停留了一瞬——那里,在规则视觉下,那道深红色的标记正散发着微弱但持续的光,“小姑娘,你身上的东西……很麻烦。”
“我知道。”宥乔低下头。
我们被允许进入病房。胡瑶躺在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测仪器。她的狐耳和尾巴依然显露着,但毛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枯萎的灰白色。听到动静,她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眼神先是茫然,然后聚焦,看到我们时,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还……活着啊……”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别说话。”我握住她的手——左手,因为右手依然麻木,“好好休息。”
胡瑶摇摇头,目光转向宥乔:“标记……我看到了……在手术时……我的灵魂游离状态……看到了……”
她喘息了几下,才继续说:“那标记……不只是坐标……还是一个……‘邀请’。”
“邀请?”
“千旱之主……在邀请宥乔……成为‘新世界’的……‘第一居民’。”胡瑶艰难地说,“如果她接受……标记会转化……她会成为……新规则的……‘母体’……获得近乎神的力量……但代价是……”
“失去自我,成为规则的一部分。”宥乔轻声接话,“林晓阳说过类似的话。”
胡瑶点头,闭上眼睛,积蓄了一点力气:“还有一个……消息……我在游离状态……感知到了……沈星河……”
我们同时一震。
“他在喀喇昆仑……找到了修士会最初的观测点……那里有……初代执事们留下的……‘最终解决方案’……”胡瑶的声音越来越弱,“方案的名字……叫‘衔尾蛇’……”
衔尾蛇。吞噬自己尾巴的蛇,象征无限、循环、自我吞噬与重生。
“具体……内容……”胡瑶的意识又开始模糊,“沈星河……正在带资料……回来……小心……他身边……有……”
话没说完,她又陷入了昏迷。监测仪上的生命体征平稳,但灵魂波动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涂山长老示意我们出去:“让她睡吧。每多清醒一秒,都是在消耗刚稳固的魂力。”
我们退出病房。走廊里,欧阳博士正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芯片破解完成了。”他开门见山,“周明远的‘双向牺牲’方案,和沈星河发现的‘衔尾蛇计划’,指向同一个结论。”
他把报告递给我。上面是复杂的公式和图示,但核心内容,用红笔圈了出来:
“要彻底关闭一个稳定存在的规则裂隙(门),需要两个条件:第一,一个与裂隙源头(千旱之主)深度绑定的‘载体’;第二,一个与本地规则(希望之种)深度绑定的‘锚点’。让载体与锚点在规则层面‘碰撞’,利用其相互抵消的特性,制造一个短暂但绝对的‘规则真空泡’。真空泡会将裂隙‘吸入’并封闭,因为规则无法在真空中存在。”
“载体……锚点……”我看向宥乔。
“你就是锚点,谢先生。”欧阳博士指着报告上的图示,“希望之种血脉是本地规则的高度凝聚体现,而你,作为她的丈夫、敕邪印传人、并且与她经历了多次规则共生事件,你的‘存在性’已经和她的锚点属性深度绑定。理论上看,你是最合适的‘锚点操作者’。”
“那载体呢?”李杞问,“苏晚晴已经死了。”
“所以问题在这里。”欧阳博士推了推眼镜,“需要一个活着的、且与千旱之主深度绑定的载体。根据周明远的推算,这个载体必须满足三个条件:第一,自愿;第二,理解千旱之主的本质;第三,与千旱之主有过至少一次‘规则共鸣’。”
自愿。理解。共鸣。
“林晓阳。”宥乔低声说。
对。他是载体候选人,他拒绝了,但他理解千旱之主的本质,而且他肯定与千旱之主有过某种程度的共鸣。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我们需要林晓阳自愿成为载体,然后在千旱之主降临的那一刻,由谢先生操作宥乔的锚点,与林晓阳这个载体进行规则碰撞,制造真空泡,关闭降临通道。”欧阳博士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成功率,根据周明远的模型计算,是百分之六十三点七。失败的结果……锚点和载体都会在规则层面彻底湮灭,且真空泡失控可能扩大,吞噬掉小半个赤谷区域。”
百分之六十三点七。
我们需要说服林晓阳自愿赴死。
这可能吗?
“沈星河带回来的‘衔尾蛇计划’呢?”阿劲问。
“那是一个更……激进的方案。”欧阳博士调出另一份文件,“缄默修士会的初代执事们认为,对抗规则污染的唯一方法,不是关闭裂隙,而是‘建立循环’。他们设计了一个庞大的法阵,可以将裂隙的能量引导出来,注入一个‘规则熔炉’,在熔炉中进行净化、重构,然后反馈回现实,形成一个人造的‘规则循环系统’。这个系统被命名为‘衔尾蛇’。”
他指着图纸上那个复杂的、首尾相连的蛇形法阵:“如果能建成,它确实可以永久解决裂隙问题,甚至能够让人类获得主动操控规则的能力。但是——”
“但是什么?”
“第一,它需要海量的能源启动,能量级相当于一颗小型核弹。第二,它需要一个‘核心处理器’,来处理和重构规则能量。这个处理器,必须是一个具有极高规则兼容性的……活体大脑。”欧阳博士的声音低了下去,“修士会当年实验的结果是……三十七名志愿者,大脑全部在十五分钟内过载烧毁。唯一的‘半成功’案例,是霍恩海姆本人——他坚持了四十三分钟,然后疯了,成了后来‘石语者’的雏形。”
一个需要活人献祭大脑的疯狂计划。
“所以,可行的方法只有‘双向牺牲’。”我总结道,“需要林晓阳,需要他自愿。”
走廊里一片死寂。
“我去找他。”我说。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李杞问。
“他会来找我的。”我看着自己右手掌心,那里,灰白色的侵蚀暂时被静滞外壳冻结,但我知道,一个月后,当外壳溶解,侵蚀会以三倍速度反弹,“他欠我一个解释。而且……如果他想看到‘进化’的结果,七天后降临的那一刻,他一定会在现场。”
通讯器响了。是前线观测站:“报告,赤谷空洞边缘检测到异常能量读数!有东西从空洞里……出来了!”
我们冲向指挥大厅。
巨型屏幕上,赤谷中心的那个规则空洞正在剧烈波动。空洞边缘,暗红色的光芒像血液一样涌动,然后,一个个扭曲的、半透明的人形轮廓,从空洞中“挤”了出来。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由流动的暗红胶质构成,勉强维持着人类的轮廓,但面部没有五官,只有三个不断旋转的黑色旋涡,分别对应眼睛和嘴的位置。它们一落地,就开始无目的地游荡,但所有游荡的方向,都隐隐指向铁山指挥部的位置。
“规则实体……千旱之主领域的‘侦察兵’。”欧阳博士脸色铁青,“它们被派出来,确认‘门户’坐标的精确位置。一旦确认,降临就会提前!”
“数量?”我问。
“目前三十七个,还在持续涌出。预计一小时内会超过一百。”
“能消灭吗?”
“物理攻击效果有限。它们是规则层面的存在,需要规则层面的攻击手段。”
宥乔上前一步:“我可以。静滞能力能冻结它们的规则结构,让它们暂时失效。”
“代价呢?”我抓住她的手腕。
她看着我,眼神平静:“可能是忘记‘疼痛’的感觉。但没关系,柏良,如果计划成功,七天后我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失败……疼痛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无法反驳。
“李杞,阿劲,组织防御小队,配合宥乔清理那些实体。”我松开手,“我去准备联络林晓阳。”
“你怎么联络他?他上次出现后就没影了。”
“他一定会留下线索。”我走向自己的临时休息室,“周明远的手稿U盘里,除了文字,还有一段加密的音频文件。我昨晚破解了,里面是周明远临终前的一段录音,提到了一个地点——他和林晓阳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休息室里,我打开那段音频。
一个苍老、疲惫、带着深深悔恨的声音响起:
“晓阳,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说明我已经不在了。我把最后的希望留给你,也留给我另一个学生……谢柏良。你们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两个年轻人,却走上了完全相反的路。我不评价谁对谁错,我只想告诉你们——在乌鲁木齐南郊,老农机厂后面的废弃气象站,地下室里,我留了一些东西。那是关于‘规则的本质’,也是关于……‘选择的意义’。如果有一天,你们需要做一个无法回头的选择,去那里看看。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乌鲁木齐。老农机厂。废弃气象站。
我查了地图,距离铁山指挥部大约四百公里,车程六小时。
“我跟你一起去。”宥乔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你的状态——”
“我的状态就是被标记了,走到哪儿都会被那些侦察兵追踪。”她走进来,关上门,“而且,如果林晓阳真的在那里,我需要在场。他是载体,我是锚点,有些规则层面的共鸣,需要面对面才能确认。”
她说得对。
“那就一起。”我握住她的手,“李杞,阿劲,这里交给你们。我们最多十二小时内返回。”
“小心。”李杞只说了一句。
阿劲递给我一个战术背包:“里面有两套便服,现金,备用通讯器,还有……一把枪。虽然对林晓阳可能没用,但防身。”
我们换了便服,伪装成普通的登山客,开着一辆不起眼的民用越野车,驶出铁山指挥部。后视镜里,能看到赤谷方向隐约升起的暗红色光芒,以及天空中,异控局的武装直升机正在集结。
开出五十公里后,宥乔忽然开口:“柏良,如果……如果林晓阳拒绝呢?”
“那就说服他。”
“如果说服不了呢?”
我沉默了几秒:“那就用强的。打晕他,带到赤谷,在降临那一刻强行启动仪式。”
“那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如果仪式成功,能救下更多的人。”我看着前方蜿蜒的公路,“如果失败……我们一起死。”
宥乔不再说话,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乌鲁木齐。按照导航,找到南郊那片已经荒废的老工业区。老农机厂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后面的废弃气象站是一个三层的小楼,外墙剥落,窗户破碎。
我们打着手电,走进气象站。一楼堆满了垃圾和废料,二楼是锈蚀的仪器设备。地下室入口被一块厚重的铁板盖着,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锁——但锁已经被撬开了。
有人来过。
我们对视一眼,拔出武器,小心地掀开铁板。下面是一段向下的水泥台阶,深不见底。
走下去,台阶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
我推开门。
里面是一个大约二十平米的房间,墙壁上贴满了泛黄的图纸、手写的公式、还有密密麻麻的照片——都是世界各地异常规则的拍摄记录。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旧书桌,桌上有一台老式的阴极射线管显示器,正亮着,屏幕上是复杂的波形图。
而林晓阳,就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背对着我们。
“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比我预想的快一点。”
“你早知道我们会来。”我走进房间,宥乔跟在我身后。
“周老师留下的线索,是给我们两个人的。”林晓阳转过来,面对我们。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瘦了,眼窝深陷,但眼神依然锐利,“他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需要做一个选择。”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两张椅子:“坐吧。时间不多,那些侦察兵已经锁定了宥乔的位置,最晚三小时内就会追踪到这里。”
我们坐下。宥乔盯着林晓阳,瞳孔中的冰蓝色纹路开始旋转——她在“看”他的规则结构。
“我看到你了。”林晓阳对她笑了笑,“静滞知识的融合很成功,但也付出了代价吧?忘记了几种感觉?”
“奔跑,颜色,疼痛。”宥乔如实回答,“可能还会更多。”
“值得吗?”
“如果能在忘记一切之前,阻止你所谓的‘进化’,就值得。”
林晓阳沉默了片刻,转向我:“谢柏良,周老师的‘双向牺牲’方案,你看懂了吗?”
“看懂了。需要你自愿成为载体,在降临那一刻与我操作的锚点碰撞,制造规则真空泡,关闭通道。”
“成功率多少?”
“百分之六十三点七。”
“不算低。”林晓阳点点头,“但我为什么要答应?我拒绝成为载体,就是为了保留‘自我’。现在你让我自愿去死,还要死得连一点存在痕迹都不剩?”
“因为如果你不答应,七天后降临完成,千旱之主会抹除这个世界所有的‘自我’。”我说,“包括你记忆里的那些人——你父母,你妹妹,你大学时暗恋过的那个学姐,还有……我们。”
林晓阳的眼神波动了一下。
“你妹妹,晓雨,今年该上大二了吧?”宥乔轻声说,“在复旦学建筑设计,梦想是有一天能设计出像鸟巢那样的地标。你上次回家,还偷偷给她的银行卡打了五千块钱,留言说‘买点好吃的,别让爸妈知道’。”
林晓阳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些记忆,这些情感,这些微不足道却构成了‘林晓阳’这个人的一切……在千旱之主的新规则里,都会被判定为‘无效冗余数据’,被删除、格式化。”宥乔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你追求的进化,进化到最后,连你为什么要进化,都会忘记。”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老显示器发出的嗡嗡声。
许久,林晓阳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果我答应……我需要做什么?”
“七天后,赤谷中心,降临开始时,你需要主动与千旱之主建立最深度的连接,成为完全载体。”我说,“那一刻,我会以宥乔为锚点,启动碰撞。理论上,你会先我一步湮灭,然后是我和宥乔。真空泡会持续零点三秒,足够关闭通道。”
“零点三秒。”林晓阳笑了,笑得有些惨淡,“我这一生,最后的存在,只有零点三秒。”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看着那些泛黄的图纸:“周老师晚年,经常做噩梦。梦到他设计的那些锚阵,像癌细胞一样在世界各地扩散。他跟我说,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太相信‘理性’和‘效率’,却忘记了,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恰恰是因为那些不理性、没效率的东西——爱,友情,毫无理由的坚持,明知会输却还要去战斗的愚蠢。”
他转过身,看着我们:“我花了三年时间,想证明他错了。我想证明,一个完全理性、完全高效、没有矛盾的新规则体系,才是未来。但现在……我动摇了。”
“因为宥乔在实验室里让你看到的‘光’?”我问。
“不全是。”林晓阳摇头,“是因为我发现,我计算了所有变量,却始终无法计算一个东西——‘可能性’。在千旱之主的规则体系里,一切都被预先定义,没有意外,没有奇迹,没有……‘可能性’。那样的世界,就算再完美,又有什么意义?”
他走回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枚银色的耳钉,样式很普通。
“这是我妈去年生日送我的。她说,男孩子戴耳钉显得精神。”林晓阳拿起其中一枚,戴在自己左耳上,“我一直没戴,觉得幼稚。但现在……我想戴着它走。”
他看向我:“谢柏良,大学时你替我挡的那一拳,我说过我会还。现在,我还了。”
他把另一枚耳钉递给我:“这个,给你。如果……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帮我交给我妹妹,告诉她,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但会一直想着她。”
我接过耳钉,金属冰凉。
“你答应了?”宥乔问。
“我答应。”林晓阳深吸一口气,“但我有两个条件。”
“说。”
“第一,仪式启动前,给我十分钟,和我爸妈、我妹妹通个电话。就说我在国外出差,信号不好,简单说几句。”
“可以。”
“第二,如果仪式失败,真空泡失控扩大……你们要想办法,至少保住我妹妹所在的城市。她的人生,不该被我的选择毁掉。”
“我发誓。”我说。
林晓阳点点头,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那么,合作愉快。七天后,赤谷见。”
我们离开了气象站。回到车上,我看着手中那枚银色的耳钉,在路灯下泛着微光。
宥乔靠在我肩上,轻声说:“他其实一直没变。只是……迷路了。”
“现在他找到了回来的路。”我启动车子,“代价是,再也回不来了。”
通讯器响起,是李杞焦急的声音:“谢队!侦察兵大部队正在向你们的方向移动!数量超过两百!我们已经派出了接应部队,但至少需要半小时才能到!”
后视镜里,远处的夜空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的光点,像一群嗜血的萤火虫,正朝着我们飞速逼近。
“坐稳了。”我踩下油门。
越野车咆哮着冲入夜色。
七日倒计时,第五天。
真正的逃亡,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