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在晨雾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湿润的泥土,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楼内,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李莲花坐在小桌前,面前铺开了一张略显陈年的宣纸,一方砚台,一支狼毫笔。
他研墨的动作不疾不徐,眼神却有些飘远。
狐狸精安静地趴在他脚边,偶尔抬眼看看坐在对面软垫上,正学着它样子,试图把宽大衣袖拢在膝盖上的杨婵。
她学得认真,眼神纯粹,仿佛这世间最重要的事便是模仿这只大黄狗。
墨已研好,浓淡适中。
李莲花提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未曾落下。
写婚书?
他李莲花,或者说李相夷,何曾想过会有亲自写下婚书的一日?还是在此等情形之下。
是为了解毒?
是为了负责?
还是……为了那冥冥之中,将他与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捆绑在一起的、名为“情缠”的诡异命运?
他微微侧目,看向杨婵。
她似乎对笔尖悬停的姿势产生了兴趣,也伸出纤细的食指,在空中笨拙地模仿着。
那专注的神情,竟让他心头那点因被迫而生的涩意,悄然化开了一丝。
罢了。
笔尖终于落下,墨迹在纸上洇开。
他的字迹清瘦劲挺,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沉淀,却又因执笔时复杂的心绪,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缠绵。
“谨以赤绳系臂,红叶之盟……”
他写得很慢,一字一句,仿佛不是在书写一份因毒而起的契约,而是在镌刻某种连自己也无法言明的承诺。
碧茶之毒带来的寒意偶尔会窜上指尖,让他笔势微顿,但随即又被体内那股因“情缠”而残留的奇异暖意驱散。
这冰火交织的滋味,恰如他此刻的心境。
“……载明鸳谱,永缔鸾俦。李莲花,聘杨婵为妻……”
当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后,笔尖再次悬停。
他放下笔,转身看向正歪头看着他的杨婵。
“婵儿,过来。”他温声道。
杨婵依言起身,走到他身边。
李莲花牵起她的手,引她坐下,然后重新执笔,却是轻轻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她的手指纤细柔软,被他干燥微凉的手掌包裹。
“这是你的名字。”他低声在她耳边说,气息温和,带着她一同运笔,“杨、婵。”
笔尖在纸上缓缓移动,勾勒出娟秀而略显生涩的字迹。
他握得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仿佛要通过这共同的书写,将两人的名字、乃至命运,真正系于一处。
“看,我们在一起了。”他声音很轻,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就在“婵”字最后一笔落成的刹那,被他圈在怀中的杨婵,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失焦,仿佛穿过眼前的纸张,望见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旧影。
一句极轻、极古雅的呢喃,如同梦中呓语,从她唇边逸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李莲花浑身一震!
他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笔尖在纸上留下一小团突兀的墨渍。
他倏地低头,看向怀中依旧神情懵懂、仿佛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的女子,心头仿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瞬间席卷四肢百骸,比“情缠”之毒带来的灼热更加滚烫,也更加……怦然。
她记得这句话?
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
是深埋于深处的记忆碎片,还是仅仅是巧合的呓语?
那八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他从未预料到的、层层叠叠的涟漪。
一种超越责任、超越怜悯,甚至超越眼前这诡异境遇的悸动,悄然攥住了他的心脏。
杨婵似乎被他的反应和手上的力道惊到,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纯净的眼眸望向他:“夫君?”
这一声呼唤将李莲花从瞬间的失神中拉回。
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惯有的温和沉静,只是那深处,终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没事。”他松开些许力道,轻轻抚平纸上那团墨渍,声音有些低哑,“写得很好。”
他拿起那张已然写就的婚书,墨迹中,“李莲花”与“杨婵”并立,旁边还多了一小团温柔的“错误”,如同这场关系本身,始于剧毒与意外,却在不经意间,烙下了难以言喻的印记。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将婚书轻轻放在她掌心,然后合上她的手指。
“婵儿,这是一个承诺。是……夫君给婵儿的承诺。你要收好,知道吗?”
或许她不懂,但他需要这样做。
这不仅是对她的交代,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交代。
杨婵似懂非懂,但“夫君给的”几个字似乎让她很高兴。
她用力点头,将那张婚书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嗯!婵儿收好!”
看着她如孩童般满足的笑容,李莲花嘴角也不自觉地牵起一抹极淡的、真实的弧度。
他起身,将莲花楼驶入一处更为隐蔽的山坳停下。
就在停稳的刹那,李莲花感到手臂内侧一阵熟悉的灼热——淡粉色的缠绵纹路再次浮现,比清晨时更加清晰艳丽。
同时,他看到杨婵也轻轻“啊”了一声,下意识按住自己心口,白皙的颈侧也开始蔓延那妖异的纹路。
毒发了。
比预想的更快,也更猛烈。
他设下简单的机关以防野兽或不速之客。
狐狸精自觉地蜷缩到楼外一角的垫子上,将脑袋埋了起来。
日光透过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莲花转身,看向仍抱着婚书,好奇打量上面墨迹的杨婵。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温柔。
“婵儿,”他唤她,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了几分,“还有……像昨天那样的事情,要做。”
杨婵抬起头,眼中依旧是纯粹的茫然,但对他似乎有着本能的信任。“像昨天那样?”她重复着,似乎在努力回想那模糊而炽热的记忆,“和夫君……很亲近的那种吗?”
她说着,无意识地伸手碰了碰李莲花的衣襟,眼神干净得像在询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嗯。”李莲花被她这稚嫩而直白的形容弄得有些哑然,耳根微微发热。
这一次,他没有挣扎与抗拒。
当他的唇再次寻到她的,比昨夜更为汹涌却也更为清晰的热流席卷两人。
臂上缠绵纹路灼灼生辉,仿佛见证着某种古老契约的履行。
他极尽耐心地引导,在她因生涩痛楚而轻颤呜咽时,那股混杂着怜惜与悸动的热意再次涌上心头。
他停下,将她更轻柔地拥入怀中,吻去她眼角的泪,低哑应允:“……放松些,我在。”
汗水交融,喘息相闻,“情缠”之毒在紧密的纠缠中疯狂流转、消褪。
不知缠绵多久,窗外日影西斜,复又月上中天。
毒之霸道,若非他是纯阳之体,心志坚韧,早已迷失。
当一切平息,万籁俱寂。
杨婵力竭沉睡,下意识紧紧贴向他胸膛,脸颊依恋地蹭着他颈窝。
李莲花靠在榻边,看着她依偎的姿态出神。
月光勾勒着她恬静的睡颜。
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
一个极轻、极柔的吻落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
吻罢,他自己却怔住了,指尖微蜷。
这并非解毒所需,亦非责任驱使——这纯粹是一个情不自禁的动作。
心中那自白日书写时便悄然种下的悸动,此刻破土萌芽,带着陌生的温软,与一丝令他心悸的失控感。
他轻轻拉过薄被盖住两人,目光掠过枕边那带着墨渍的婚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意外得来的“誓言”,此刻竟让他冰冷已久的心湖,泛起了一丝真实的、对“偕老”二字的朦胧期许。
解毒近在眼前,之后迷雾重重。
但此刻,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感受着怀中全心全意的依偎,一种久违的安宁席卷了他。
李莲花缓缓闭上眼。
至少此刻,这偌大江湖,寂寥旅途,因怀中的温暖与那句意外的誓言,不再那么冰冷彻骨了。
狐狸精在角落安睡。
莲花楼静静伫立在山坳,仿佛一方被月光浸泡的温柔乡,暂时隔绝了所有风雨与江湖。
楼外是未卜的前路与蛰伏的危机,楼内却只有均匀的呼吸、相拥的暖意,以及一张墨迹未干的婚书上,那句意外的誓言在黑暗中无声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