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透过窗纸,将楼内照得微亮。
李莲花率先醒来。
身体有种久违的、奇异的松弛感,仿佛卸下了背负多年的无形枷锁。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内视经脉,随即,心头剧震——
那纠缠九年、如跗骨之蛆般深入骨髓的碧茶之毒,竟消散了足足三分!
这变化太过惊人,以至于他怔忡了数息,几乎怀疑是毒发前的幻觉。
但随即,昨夜那失控的、炽热而混乱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汹涌回卷。
臂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淡粉色缠绵纹路,怀中温软滑腻的触感,空气里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清冷桃花香……
都在冰冷地提醒他——发生了什么。
他李莲花,此生竟也会有如此全然失控、失矩之时。
他垂眸,看向枕在自己臂弯里仍在熟睡的杨婵。
晨光描摹着她的睡颜,长睫如蝶翼栖息,恬静得不可思议,纯净得不染尘埃。
仿佛昨夜那场焚尽理智的风暴,于她而言不过一场无关痛痒的梦境。
他试图轻轻抽回手臂,动作间,盖在两人身上的薄被滑落些许。
天光恰好洒落,照亮了杨婵裸露的肩颈与精致锁骨——那上面,深深浅浅、暧昧不清的红痕,毫无遮掩地、触目惊心地撞入李莲花眼中。
他呼吸骤然停滞。
一股罕见的、无法抑制的热意与羞耻,瞬间从脖颈烧至耳根。
昨夜……在“情缠”彻底焚毁理智的狂潮中,他竟不知自己那般……
他几乎是仓促地扯过被子,小心翼翼地将杨婵裸露的肩头盖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掩埋掉昨夜疯狂的证据。
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温热的肌肤,昨夜某些破碎而滚烫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她压抑的呜咽,她茫然无助的眼泪,她最终如藤蔓般攀附的接纳……
“……”李莲花闭了闭眼,指尖微不可察地绷紧。
古籍记载需纯阳之身,缠绵三日,方可两相解脱。
他正是纯阳之体。可这解毒之法……
此罪难赎。
楼外传来狐狸精扒门的轻微响动和呜咽。
正当他心绪如乱麻之际,身后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杨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刚被盖好的薄被又滑落下去,宽大的白色中衣领口松散,那些暧昧痕迹在晨光中愈发清晰。
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揉了揉惺忪睡眼,眼神是全然的空茫与懵懂,如同初窥世间的幼鹿。
她转过脸,看向身旁的李莲花。
没有预料中的惊慌、羞愤或恐惧,只是偏了偏头,带着纯粹到近乎天真的好奇,软软地、迟疑地开口:
“你……是谁呀?”
李莲花心头猛地一沉。
她竟连昨夜之前那点仅存的记忆都失去了?这情缠之毒,竟霸道至此,连心神都一并损毁了吗?
看着眼前这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再对比她身上那些自己留下的、堪称“罪证”的痕迹,强烈的反差与负罪感几乎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转身面对她。
晨曦为她镀上柔光,那份超越凡俗的美,此刻因着全然的无知与依赖,显得更加惊心动魄,也让他肩头的责任沉重如铁——
他必须护她周全,至少在解清毒患之前。
万千思绪压入心底,他嘴角习惯性地牵起那抹温和的、用以应对世间所有纷扰的弧度,只是此刻,那弧度里浸透了认命般的沉重。
“我……”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断,“是你夫君。”
既然事已至此,既然这祸事因他体内的“引子”而起……那么,这份责任,他必须一力担起。
他是她此刻唯一的“解药”。
至于碧茶之毒意外的缓解……是福是祸,此刻无暇深究。
若将来她恢复神智,要讨还这份债……他这条命,给她便是。
但眼下,他必须先活着,完成这三日之期。
“夫君?”杨婵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神纯净,带着探寻。
她眨了眨眼,忽然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李莲花紧蹙的眉心,仿佛想抚平那里凝结的沉重。
“这里,不舒服?”她问,语气里是单纯的关切。
这突兀却自然的触碰,让李莲花微微一僵。
指尖的微凉与她身上清冷的桃花香交织,竟让他心头那点因愧疚和昨夜记忆而起的燥热,又隐隐有浮动之势。
“没事。”他声音微哑,借由起身的动作避开那令人心乱的触碰,略显僵硬地整理好自己散乱的青衫,“你叫杨婵。我们……暂时住在这里。”
他走过去为狐狸精开了门。
大黄狗立刻窜了进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然后好奇地围着杨婵转圈,尾巴轻摇,竟显出几分罕见的亲近。
杨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被狐狸精吸引,又忽然转向李莲花手臂上渐渐隐去的粉色纹路,伸出纤长的手指指了指,语气天真无邪:
“那个,花花,好看。”
李莲花呼吸一窒。
他握住她的手腕——触手温凉细腻——将她宽大的衣袖稍稍捋起。
果然,在她雪白莹润的玉臂内侧,看到了同源的、尚未完全褪去的纹路。
他叹了口气,放开她的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不是什么好看的花纹,是……麻烦。但我们,需要让它消失。”
或许,也是解开碧茶之毒的一线意外之机?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却让他心情更为复杂。
以这种方式换取生机,非他所愿,却已成事实。
他起身走向小厨房,开始生火,准备早饭和狗食。
动作依旧从容不迫,只是那挺直的背影,比往日更显沉重凝滞。
三分碧茶之毒消散带来的短暂轻松,早已被更庞大、更复杂的责任、愧疚与未明的情愫彻底覆盖。
灶火升起,粥米的香气弥漫开来,冲淡了昨夜残留的暧昧气息。
杨婵安静地坐在一旁,抱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莲花忙碌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新奇与全然的依赖。
她似乎很快便接受了“夫君”这个设定,如同雏鸟认定了破壳后所见的第一道身影。
李莲花将一碗熬得软糯的清粥配着碟小酱菜递到她面前。“小心烫。”然后又给眼巴巴的狐狸精倒上食物。
杨婵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勺子,小口吃着,动作间有种浑然天成的优雅,却又带着孩童般的笨拙认真。
李莲花看着她安静的侧影,心中暗潮汹涌:
杨婵,你究竟是谁?从何处来?为何偏偏……出现在我面前?
师兄单孤刀的线索尚未明朗,自身却卷入如此诡谲莫测的变故。
前路迷雾重重,而这怀中突然多出的、不容推卸的温暖与重量,究竟是劫难,还是……命运迟来的馈赠?
“夫君,”杨婵吃完粥,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纯粹依赖的笑容,那笑容澄澈如初升朝阳,竟让李莲花恍惚了一瞬,“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李莲花看着她眼中全然信任的光芒,心中某处冰封多年的角落,似乎又被那笑容的温度,悄然融化了一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因情缠之毒而隐隐躁动的残余气息,以及那虽然缓解却依然蛰伏的碧茶寒毒。
走到窗边,解开机关。
莲花楼发出熟悉的轻微震动,缓缓启动,碾过清晨湿润的泥土与落叶,向着前方朦胧未明的道路行去。
狐狸精凑到杨婵身边,被她小心翼翼地、带着欢喜地抚摸。
“边走边看吧。”李莲花望着窗外流动的景色,声音平静温和,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总要先……把你身上的‘麻烦’解决了。”
而他的麻烦,也因此变得既复杂万分,又似乎……在绝境的缝隙里,透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微光。
莲花楼缓缓驶入弥漫的晨雾,像一叶承载着两份骤然交织、沉重又微暖的命运之舟,漂向未明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