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境,
天地间只剩下了风的嘶吼与雪的狂舞。
栖鹰涧内,
刚刚因夺取灰雁镇粮草而士气稍振的北地义勇,
还未来得及喘匀一口气,
便被接连而至的紧急军报拖入了更深的冰窟。
“将军!
确凿了!”
王栓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临时充作议事厅的山洞,
脸上混杂着惊惶与一种被巨大压力碾过的麻木,
“镇北侯袁朔亲率主力步骑八万余,
号称十万,
已出铁岩城,
沿着官道南下!
前锋距栾城已不足二百里!”
山洞内篝火跳跃,
映照着卫昭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但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和风霜侵蚀,
已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刻下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盯着粗糙木桌上那张绘制简陋的舆图,
目光死死锁在代表栾城和南下官道的标记上。
“朝廷呢?”
他的声音因缺水而沙哑,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静,
“王守澄和李相,
难道真要坐视袁朔长驱直入,
直捣黄龙?”
“朝廷…朝廷有动静了!”
赵铁柱喘着粗气接口,
他刚带着斥候从南边冒险潜回,
“李相举荐了其门生,
原河西节度使冯冀为主将,
王守澄也派了监军太监,
并抽调了京畿、陇右的部分兵马,
凑了约十二万人,
打出‘靖难勤王’的旗号,
已出潼关,
看样子是想在‘黑水河’一线布防,
阻截袁朔!”
“冯冀?”
张焕眉头紧锁,
他毕竟曾在京城军中待过,
对各方将领有所了解,
“此人是李相的忠实党羽,
据说善于钻营,
写的一手好诗赋,
但…真论沙场征伐,
怕是…纸上谈兵居多。
让他统领临时拼凑的兵马,
去挡袁朔麾下那些如狼似虎的边军…”
他没再说下去,
但山洞内的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卫昭缓缓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出沿途所见村庄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
若让袁朔这股洪流冲破朝廷那看似坚固的堤坝,
整个北境,
乃至中原腹地,
将面临何等浩劫?
他握紧了拳,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大哥,”
张焕凑近一步,
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
“朝廷和袁朔狗咬狗,
两败俱伤才好!
咱们正好趁此机会,
依托栖鹰涧和这批粮草,
抓紧练兵,
壮大实力!
何必去蹚这浑水?”
卫昭猛地睁开眼,
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
直刺张焕内心:
“浑水?
焕子,
你告诉我,
若袁朔击溃朝廷兵马,
下一步会如何?
他会放过我们这支屡次挫其锋芒的‘义军’吗?
他会放过栾城,
放过北境千千万万的百姓吗?”
他声音不高,
却字字如锤,
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届时,
我们面对的将是携大胜之威、再无顾忌的袁朔主力!
这栖鹰涧,
真能挡住数万大军的围攻?
我们这点粮草,
又能支撑多久?”
张焕张了张嘴,
在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眸注视下,
最终颓然低下头:
“可是…大哥,
我们这点人手,
就算拼光了,
又能改变什么?”
“尽人事,
听天命。”
卫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朝廷兵马被轻易击溃。
哪怕只能迟滞袁朔一步,
多争取一刻时间,
让更多百姓有机会逃离,
让其他势力有机会反应…也值得!”
他环视洞内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面孔,
王栓子、赵铁柱、孙老叔…还有刚刚归来、眼神复杂的张焕。
“我知道,
此去凶多吉少。
但有些事,
明知不可为,
亦必须为之。
这不仅是为了所谓‘忠义’,
更是为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
为了那些将希望寄托于‘卫’字旗的父老乡亲!”
他顿了顿,
声音陡然提高,
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
“传令!
全军即刻准备,
轻装简从,
只带十日口粮和必要军械。
派出哨探,
严密监视黑水河方向战局。
我们要像一根刺,
在关键时刻,
钉在袁朔最难受的地方!”
“是!”
众人轰然应诺,
尽管眼中仍有恐惧与迷茫,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将军决绝点燃的血性。
…………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雍京,
虽未直接感受到北境的酷寒,
却被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冰冷所笼罩。
皇宫大内,
灯火通明,
却驱不散那弥漫在雕梁画栋间的沉沉暮气。
垂帘之后,
年幼的皇帝偶有几声虚弱的咳嗽传来。
帘前,
权相李辅国与内侍省王守澄相对而坐,
中间的紫檀木桌上,
铺着北境的军报。
“冯冀已至黑水河,
依仗地势,
扎下营垒。”
李辅国指尖点着地图,
语气看似平静,
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袁朔来势汹汹,
但其军远征,
粮草转运艰难。
只要冯冀能稳守半月,
待其锐气耗尽,
或可寻机破敌。”
王守澄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间的一串沉香木佛珠,
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阴阳怪气:
“李相举荐的这位冯将军,
自然是知兵善战的。
只是…咱家听说,
那京畿兵马久疏战阵,
陇右兵又与冯将军不甚熟悉,
这临阵磨合…呵呵。”
他轻笑两声,
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李辅国面色一沉:
“王公公此言何意?
莫非怀疑冯冀的忠心,
还是怀疑本相识人之明?”
“不敢,
不敢。”
王守澄皮笑肉不笑,
“咱家只是担心,
万一前线有个闪失,
这京城安危…唉,
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咱家已命神策军加强城防,
只是这粮饷…”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看似为了国事,
实则暗流汹涌,
都在计算着如何在此战中保存实力,
攫取更大的权力。
北境的烽火,
于他们而言,
不过是棋盘上又一轮博弈的筹码。
…………
黑水河,
如其名,
河水在严寒中并未完全封冻,
流淌着黝黑冰冷的河水,
河岸两侧是起伏的丘陵和枯寂的林地。
此刻,
这片原本寂静的土地,
正被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
朝廷联军大营依河而建,
栅栏鹿角林立,
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看似戒备森严。
然而,
若细看便能发现,
营中士兵来源复杂,
衣着器械各异,
彼此间缺乏默契,
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战事的惶恐。
中军大帐内,
主帅冯冀身着簇新明光铠,
试图维持镇定,
但不时踱步的动作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他本是文官出身,
靠着攀附李相才得以执掌河西,
何曾真正指挥过如此规模的大战?
“报——!”
斥候疾奔入帐,
声音带着惊恐,
“大…大帅!
北境军前锋已至二十里外!
全是骑兵,
黑压压一片,
看不清具体人数,
但烟尘蔽日!”
冯冀心头一紧,
强自镇定道:
“再探!
命令前军严守营垒,
没有本帅命令,
不得出战!”
副将中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将忍不住开口:
“大帅,
敌军远来疲惫,
是否可派精骑出营挫其锐气?”
“不可!”
冯冀断然拒绝,
“敌军情不明,
岂可浪战?
我等只需凭借营垒固守,
待敌久攻不下,
士气自堕!”
老将张了张嘴,
看着冯冀那不容置疑的神情,
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退了下去。
帐中其他将领也大多面露忧色,
却无人再敢多言。
与此同时,
北境军前锋统帅,
镇北侯麾下头号猛将,
号称“屠夫”的狄雷,
正立马于一处高坡之上,
遥望朝廷联军的营寨。
他身材魁梧如铁塔,
脸上横亘一道狰狞刀疤,
眼神凶戾如饿狼。
“哼,
龟缩不出?”
狄雷咧嘴,
露出森白的牙齿,
“传令!
儿郎们,
给老子把声势造起来!
让这些京里的老爷兵听听,
什么才是北境的寒风!”
号角呜咽,
战鼓擂响。
数以千计的北境铁骑开始围绕着联军大营奔驰呼哨,
马蹄声如雷鸣,
卷起漫天雪尘,
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他们并不急于进攻,
只是用这种压迫性的方式,
不断冲击着守军本就不甚坚韧的神经。
联军大营内,
许多新募的士兵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听着营外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看着那如乌云般压境的骑兵,
脸色惨白,
握着兵刃的手心满是冷汗。
恐慌如同瘟疫,
在营中悄然蔓延。
冯冀在帐中也能清晰地听到外面的喧嚣,
他强迫自己盯着地图,
试图找出破敌之策,
但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想起离京前李相的叮嘱,
——“稳守即可,
莫要贪功冒进”,
又想起王守澄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种种杂念交织,
让他愈发举棋不定。
第一日,
便在狄雷骑兵的骚扰和联军将士的紧张不安中度过。
夜幕降临,
北境骑兵如潮水般退去,
但营外点燃的无数篝火,
如同野兽的眼睛,
依旧死死盯着联军大营,
令人寝食难安。
第二日,
狄雷改变了策略,
派出小股精锐骑兵,
不断试探联军营垒的薄弱处,
用精准的箭矢射杀哨兵,
破坏栅栏。
联军派出部队驱赶,
却往往被对方凭借精湛骑术轻易摆脱,
反而折损了些人手。
“大帅!
如此下去,
军心士气恐难以维持啊!”
老将再次进言,
“不如趁夜派死士袭营,
或可扭转局势!”
冯冀看着舆图上敌我双方标记,
犹豫再三,
最终还是摇头:
“敌军狡诈,
必有防备。
夜袭风险太大,
一旦有失,
后果不堪设想…再…再坚守几日看看。”
他的优柔寡断,
如同无形的枷锁,
牢牢束缚住了联军的手脚。
第三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连续两日精神高度紧绷的联军士兵大多疲惫不堪,
哨位上的士卒也因严寒和困倦显得有些松懈。
就在此时,
大地突然传来了沉闷而整齐的震动!
并非之前骑兵奔驰的杂乱,
而是如同巨兽踏步,
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势!
“敌袭——!
全军迎敌!”
凄厉的警报声瞬间划破夜空!
冯冀被亲兵从睡梦中摇醒,
仓皇披甲出帐。
只见远处地平线上,
出现了密密麻麻、如同移动森林般的步骑混合大军!
中军簇拥着一面巨大的“袁”字帅旗,
在小年这天初露的晨曦中狰狞招展!
镇北侯袁朔,
亲率主力,
到了!
没有多余的废话,
也没有阵前叫骂。
北境军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杀戮机器,
在震耳欲聋的战鼓和号角声中,
向联军大营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
巨大的盾牌如同移动的城墙,
掩护着如林的枪矛稳步推进。
后方,
数以万计的弓弩手抛射出密集的箭雨,
如同飞蝗般落入联军营中,
瞬间带起一片惨嚎!
“顶住!
给我顶住!”
冯冀在中军声嘶力竭地呼喊,
脸色惨白如纸。
联军士兵依托营垒拼死抵抗,
弓弩手也奋力还击。
然而,
北境军的攻势太猛,
太坚决!
尤其是那些身披重甲、手持巨斧战锤的“跳荡兵”,
冒着箭矢疯狂冲击着栅栏和寨门,
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木屑纷飞和守军的惨叫!
卫昭率领北地义勇,
此刻正潜行至战场侧翼的一片枯木林中。
他们人数太少,
根本无法正面参与这种规模的大战,
只能如同幽灵般在外围游弋,
寻找机会。
看着远处那如同血肉磨盘般的战场,
听着震天的喊杀与哀嚎,
卫昭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
他看到了朝廷联军在北境军狂暴攻势下的摇摇欲坠,
看到了那些普通士兵在绝望中的挣扎。
“将军,
我们…”王栓子声音发颤,
眼前的景象远超他经历过的任何战斗。
卫昭死死盯着战场,
目光最终落在北境军攻势最猛、但侧翼似乎因地形略显突出的一个步兵方阵上。
那里,
是“屠夫”狄雷的将旗所在!
“擒贼先擒王…
至少,
要打乱他们的节奏!”
卫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猛地拔出横刀,
“赵铁柱,
带你的人,
多备火油箭矢,
绕到那个方阵侧后,
听我号令,
焚烧他们的辎重辅兵,
制造混乱!”
“王栓子,
选五十名最悍勇的弟兄,
随我趁乱突进去,
目标狄雷!”
“张焕,
统领其余人马,
在外策应,
以弓弩掩护,
接应我们撤离!”
命令下达,
北地义勇如同上紧发条的弩机,
迅速行动起来。
他们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试图刺入这庞大战场的要害。
然而,
就在卫昭小队如同利刃般撕开北境军侧翼防线,
悍不畏死地冲向狄雷将旗时,
主战场形势陡然巨变!
联军左翼,
主要由陇右兵组成的防线,
在北境军持续不断的猛攻下,
终于承受不住压力,
发生了崩溃!
士兵们丢盔弃甲,
向后奔逃,
引发了连锁反应!
“左翼破了!
快跑啊!”
恐慌的呼喊如同决堤的洪水,
瞬间冲垮了联军最后的抵抗意志。
冯冀在中军看到左翼溃败,
大脑一片空白,
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他愣神的片刻,
北境军主力如同洪流般从缺口涌入,
瞬间将联军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兵败如山倒!
卫昭眼睁睁看着整个联军战线在自己眼前土崩瓦解,
他距离狄雷仅剩百余步,
却仿佛隔着天堑。
他知道,
一切都晚了。
“撤!
快撤!”
卫昭嘶声怒吼,
不得不放弃斩首计划,
率领小队在混乱中奋力杀出一条血路,
与接应的张焕汇合,
向着来时的方向仓皇撤离。
身后,
是北境军疯狂的追杀和朝廷联军绝望的哭嚎。
黑水河畔,
尸横遍野,
鲜血染红了冰面,
又被后续践踏的马蹄和脚步碾成暗红色的泥泞。
一场寄予厚望的阻击,
竟以如此惨烈和迅速的方式溃败。
消息传出,
天下震动。
镇北侯兵锋之盛,
令所有人为之胆寒。
而朝廷的虚弱与无能,
也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大战的序幕,
以无数生命的消逝为代价,
于小年之时,
缓缓拉开。
乱世的洪流,
自此再无人能够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