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边疆稳固
长寿元年的秋意,比往年更浓。营州城头的号角声,带着塞外的凛冽,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契丹首领李尽忠的叛军在城下叫嚣,城砖上的箭痕密密麻麻,像狰狞的伤疤。守将站在箭垛后,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叛军,手里的刀握得发白 —— 三天了,营州已被围三天,粮草将尽,援兵迟迟未到。
就在这时,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一道烟尘。烟尘中,一面 “王” 字大旗猎猎作响,旗下一员独眼将领,身披明光铠,手持长槊,正率骑兵如疾风般冲来。那将领的左眼处覆着一层玄色眼罩,右眼燃烧着熊熊怒火,正是刚刚接到武则天诏令、星夜驰援的王孝杰。
“王将军来了!” 营州守将失声喊道,城头上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王孝杰勒住马缰,独眼扫过城下的叛军阵脚,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娄师德何在?”
“末将在此!” 副将娄师德策马出列,他虽身形肥胖,此刻却动作迅捷,“叛军主力在东硖石谷,李尽忠亲自坐镇,孙万荣的先锋营就在左近。”
王孝杰点头,独眼眯起,寒光乍现:“分兵。你带五千步兵,沿侧翼山路绕至东硖石谷西侧,待我引叛军入谷,你便阻断谷口,断其退路。” 他顿了顿,长槊指向叛军最密集处,“我亲率骑兵正面冲击,今日,必破此贼!”
娄师德领命而去,肥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影里。王孝杰深吸一口气,眼罩下的伤疤隐隐作痛 —— 那是当年与吐蕃交战时留下的,彼时他身陷重围,为护麾下士兵,硬生生挨了吐蕃赞普一刀,左眼从此失明。但也正是那一战,让他练就了一身 “虽瞎一眼,仍能视物三分” 的本事,仅凭风声、马蹄声,就能判断敌军方位。
“儿郎们,随我杀!” 王孝杰一声怒吼,长槊直指敌阵,“夺回营州,护我大周疆土!”
骑兵们齐声呐喊,马蹄声如惊雷滚滚。王孝杰一马当先,长槊舞动如飞,所过之处,叛军纷纷落马。他的独眼死死锁定李尽忠的帅旗,槊尖寒光闪烁,竟硬生生在叛军阵中撕开一道口子。
李尽忠在阵后看得心惊,他早知王孝杰勇猛,却没想到此人独眼之后,竟比当年更狠三分。“孙万荣!拦住他!” 李尽忠嘶吼道。
孙万荣拍马出列,手中双斧舞得风雨不透。两人在阵中相遇,长槊与双斧碰撞,火花四溅。王孝杰的长槊带着千钧之力,每一击都逼得孙万荣连连后退;而孙万荣的双斧刁钻诡异,专找铠甲缝隙下手。
“王孝杰,你不过是个独眼废人,也敢来送死!” 孙万荣狞笑道。
王孝杰不怒反笑,独眼陡然睁大:“废人?今日便让你见识,废人如何取你狗命!” 他猛地变招,长槊不再硬拼,而是虚晃一招,趁孙万荣躲闪的瞬间,槊柄重重砸在对方马腹。那战马吃痛跃起,孙万荣猝不及防,险些坠马。
王孝杰得势不饶人,长槊横扫,正扫在孙万荣后背。只听 “咔嚓” 一声,孙万荣惨叫着坠马,口吐鲜血。
“先锋营败了!” 叛军阵中响起一片惊呼。
王孝杰乘胜追击,长槊直指李尽忠:“李尽忠,还不束手就擒!”
李尽忠见势不妙,调转马头就往东硖石谷逃去 —— 那是他预设的退路,谷内早设下埋伏。王孝杰岂会让他逃脱?策马追入谷中。
刚入谷口,两侧山上突然滚下巨石,叛军伏兵四起。王孝杰勒住马,独眼扫视四周,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早料到你有后手。娄师德,动手!”
话音刚落,谷西侧传来娄师德的呐喊:“放箭!”
箭雨如蝗,从西侧山坡倾泻而下,叛军伏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娄师德率步兵冲杀出来,堵住了谷口。
“腹背受敌!” 李尽忠慌了神,调转马头想冲出去,却被王孝杰拦住。长槊与弯刀碰撞,王孝杰的力道越来越沉,独眼死死盯着李尽忠的咽喉。
“当年太宗皇帝待你契丹不薄,封官赐爵,你却恩将仇报,叛乱犯上!” 王孝杰的声音带着怒火,“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斩你这逆贼!”
长槊猛地向前一送,穿透了李尽忠的铠甲。李尽忠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的槊尖,倒在马下。
东硖石谷的厮杀声渐渐平息,阳光透过谷口照进来,照亮了满地的尸体和血迹。王孝杰拄着长槊,独眼望着营州方向,眼罩下的伤疤渗出血丝 —— 刚才拼杀时,旧伤又裂开了。
“将军,营州收复了!” 士兵来报。
王孝杰点头,声音疲惫却坚定:“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加固城防。告诉营州百姓,大周不会放弃任何一寸土地,任何一个子民。”
消息传到洛阳,武则天正在紫宸殿批阅奏折。当听到王孝杰大败契丹、收复营州的消息时,她放下朱笔,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划过营州的位置,轻声道:“孝杰虽失一眼,其勇却堪比仲卿、子卿。”
左右侍臣不解:“陛下,仲卿(卫青)、子卿(苏武)乃汉时名将,王将军虽勇,可比吗?”
武则天回头,目光锐利:“卫青破匈奴,苏武守气节,而孝杰,既破敌如卫青,又守疆如苏武。他失一眼仍不退却,这份忠勇,难道比不上古人?” 她顿了顿,下令,“传旨,封王孝杰为左卫大将军,赏锦缎百匹,黄金千两。娄师德协战有功,擢升殿中侍御史。”
(二)
边疆的烽火,不止于东北的契丹。西北的吐蕃,也从未停止过对河西走廊的觊觎。
这年冬,吐蕃赞普派遣使者入洛阳,名为朝拜,实则带着挑衅。使者献上一匹 “天马”—— 那马通体乌黑,神骏异常,嘶鸣声响彻殿宇。
“此马乃我吐蕃神驹,日行千里,可踏雪无痕。” 吐蕃使者语气傲慢,“听说大周缺良马,若陛下肯割让河西三州,赞普愿年年献上此等天马。”
殿中一片寂静,大臣们气得脸色发白。武则天却笑了,她走到天马旁,伸手抚摸马颈。那烈马本想挣脱,却在她的触碰下,竟温顺地低下了头。
“好马。” 武则天赞道,随即转向使者,“吐蕃有天马,大周有《兆人本业记》。” 她示意内侍取来一卷书,递给使者,“此书是朕命人编着的农桑要术,从选种到收割,从织布到酿酒,无所不包。”
使者皱眉,显然不屑一顾。
武则天却继续道:“你说天马能征战,可征战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抢土地、抢粮食吗?可若有了这本书,教百姓种好田、织好布,仓廪实,衣食足,谁还愿打仗?”
她指着殿外:“你看洛阳城外,田畴千里,百姓安乐。这不是靠马踏出来的,是靠一犁一锄种出来的。吐蕃若愿与大周和睦相处,朕便派农桑专家入吐蕃,教百姓种青稞、纺羊毛,让你们的草原上不仅有战马,还有良田。”
使者愣住了,他来之前,以为大周女皇会被天马震慑,或是勃然大怒,却没想到她竟送来一本农书。
“至于河西三州,” 武则天的语气陡然转厉,“那是大周的疆土,一寸都不能让。若赞普想打,朕奉陪到底。但若想合作,朕愿与吐蕃共兴农桑,让两国百姓都能吃饱穿暖。”
使者捧着《兆人本业记》,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武则天却笑了,语气缓和下来:“回去告诉赞普,马能征战,亦能耕田。朕不要吐蕃的天马,只要吐蕃的真心 —— 真心与大周交好,真心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吐蕃使者最终带着《兆人本业记》离开了洛阳。几年后,消息传来,吐蕃赞普果然采纳了书中的方法,在河谷地带开垦农田,种出了高产的青稞。从此,吐蕃与大周的边境,虽然偶有摩擦,却再未发生大规模战争。
(三)
对于边疆的少数民族,武则天的策略向来是 “打拉结合”—— 敢来犯,便狠狠打回去;愿归顺,便真心接纳。
突厥可汗默啜曾多次侵扰北疆,武则天派薛怀义率军征讨,大败突厥。默啜见大周军力强盛,便遣使求和,愿归附大周。武则天欣然应允,封默啜为 “归义可汗”,还将宗室女封为金山公主,嫁给默啜。
送亲那天,金山公主的嫁妆里,除了金银珠宝,更多的是农具、种子和农桑书籍。公主对默啜说:“可汗,这些东西比珠宝有用。您看,这曲辕犁能省力三成,这麦种能亩产多收一石,这纺车能日产三丈布。有了这些,突厥的百姓就不用靠抢掠为生了。”
默啜起初不以为意,但当看到属下用曲辕犁耕地,果然省力高效,麦种长出的麦苗比原来的更茁壮时,他对金山公主肃然起敬。
武则天还在边疆设立了 “羁縻州”,让少数民族首领担任刺史、县令,保留他们原有的习俗和律法,只需向大周称臣纳贡。契丹降将李楷固,曾是李尽忠的部下,归降后,武则天不计前嫌,任命他为左玉钤卫大将军,让他率军征讨反叛的奚族。李楷固感念武则天的信任,作战异常勇猛,很快平定了奚族叛乱。
在西域,武则天更是恢复了安西四镇,派重兵驻守。碎叶城的守将郭元振,不仅治军严格,还在城中开设 “互市”,让中原的丝绸、茶叶与西域的良马、香料自由交易。每当互市开张,汉商与胡商云集,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一派繁荣景象。
有一次,波斯使者路过碎叶城,看到这场景,惊叹道:“没想到边疆竟如此繁华,比波斯的市集还热闹!”
郭元振笑道:“这便是我大周的边疆 —— 兵戈入库,马放南山是假的,但耕织不辍,贸易不断是真的。毕竟,谁不盼着日子过得安稳些呢?”
(四)
长寿三年的上元节,洛阳城张灯结彩,四夷首领齐聚紫微宫,向武则天朝贺。
契丹新首领(李尽忠之子,已归降)献上了营州的新麦,吐蕃使者带来了改良后的青稞酒,突厥可汗默啜的使者捧上了用中原织机织出的羊绒毯,波斯使者则献上了象征和平的琉璃盏。
武则天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些来自不同民族的贡品,笑着说:“你们看,契丹的新麦,用的是大周的农法;吐蕃的青稞酒,酿法改良自中原;突厥的羊绒毯,织机是朕送的;波斯的琉璃盏,上面刻着‘和为贵’三个字 —— 这才是朕想要的边疆。”
她站起身,举起酒杯:“朕敬各位一杯。敬什么?不敬征战,不敬杀伐,就敬这营州的新麦、吐蕃的青稞酒、突厥的羊绒毯、波斯的琉璃盏。敬咱们虽习俗不同、语言各异,却能坐在一起,为了百姓能吃饱穿暖,为了日子能安稳太平,干这一杯!”
四夷首领纷纷举杯,一饮而尽。殿外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
此时的大周边疆,虽然偶有小股骚扰,但总体稳固。丝绸之路畅通无阻,商队的驼铃声从长安一直响到西域;羁縻州的少数民族百姓,既能保留自己的习俗,又能学习中原的农桑技术,日子渐渐富足起来。
正如武则天在《臣轨》中写的:“治边疆者,非恃强也,恃民心也。民心安,则边疆固;民心乱,则边疆危。” 她用铁腕击退来犯之敌,用怀柔接纳归降之众,用农桑、贸易连接各族,终于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编织出一张 “和而不同” 的边疆稳固之网。
这张网,没有锋利的刀刃,却比任何铠甲都坚固;没有燃烧的烽火,却比任何战功都长久。它让边疆的风,不再只带来沙尘与血腥,还带来了中原的麦种、西域的香料、突厥的良马、吐蕃的青稞 —— 最终,都化作了百姓餐桌上的粮食、身上的衣裳、市集上的欢笑,化作了真正的 “边疆稳固”。
长寿三年的暮春,碎叶城的互市刚撤下冬季的毡帘,郭元振就带着亲卫在城头巡视。城墙的垛口新补了青砖,是上个月吐蕃赞普派人送来的 —— 据说那批砖窑的工匠,是跟着大周农桑使学的烧砖技法,火候比从前匀了三成。
“将军,您看那队商队!” 亲卫指着远处的沙丘,一队骆驼正踏着残雪走来,驼铃在风里荡出清越的响。为首的胡商举起一面锦旗,上面绣着 “汉蕃合契” 四个汉字,边角还缀着吐蕃的狼尾纹饰。
郭元振眯眼细看,忽然笑了:“是禄东赞的商队。去年他用三匹天马换了咱们的曲辕犁,说要在逻些城(今拉萨)开农田,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商队到了城下,禄东赞翻身下马,怀里抱着个牛皮袋,老远就喊:“郭将军,您看我带什么来了!” 他解开袋子,倒出一把饱满的青稞,麦粒比寻常的大了一圈,“这是用大周的犁种的,亩产多了两成!赞普说,要让逻些城的贵族都学着种地,往后不用再抢了!”
郭元振接过青稞,指尖捻碎一粒,淀粉簌簌落在掌心。“好东西!” 他拍着禄东赞的肩膀,“我让人备了新磨的麦粉,教你做中原的馒头 —— 用你的青稞混着麦粉蒸,又筋道又香甜。”
禄东赞眼睛一亮,忽然压低声音:“将军,我这次还带了个‘秘密’。” 他从驼背上解下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幅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几条路线,“这是吐蕃境内的商道,赞普说,往后汉商去吐蕃,凭这图就能通关,不用再交过路费。”
郭元振展开地图,见上面不仅标着路线,还注着 “某处有水草”“某处产玉石”,甚至有 “此处牧民好酒,可换酥油” 的小字。他忽然想起武则天的话:“让商队的脚印,盖过战马的蹄印。” 此刻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朱砂痕,忽然懂了 —— 这才是比城墙更结实的防线。
与此同时,营州的春耕正忙。李楷固牵着牛在田埂上走,犁铧翻起的黑土带着潮气,混着新播的麦种气息。他身后跟着几个契丹青年,是去年归降的叛军子弟,此刻正学着用中原的 “踏犁” 松土,动作虽生涩,额角却渗着认真的汗。
“将军,这踏犁比咱们的铁锨省力多了!” 一个青年直起腰,手里的木柄还在微微发颤。
李楷固哼了一声,手里的鞭子却没扬起来。他还记得刚归降时,武则天召见他,指着殿外的农田说:“你看那些麦子,不管是汉人的种,还是契丹的种,只要肯扎根,就都能结果。” 那时他心里还有芥蒂,此刻看着黑土里的麦种,忽然觉得那话里藏着理。
田埂上,几个汉家农妇正教契丹女子纺线。“把羊毛和麻混在一起纺,线又牢又软,做袄子不钻风。” 农妇的手指翻飞,纺锤转得飞快,“去年给你们的织机用得惯吗?那是女少监改的,踏板轻,织得快。”
契丹女子红着脸点头,手里的纺锤却突然歪了。农妇笑着帮她扶正:“别急,就像种地,得慢慢磨。”
不远处的营州府衙,新到的《兆人本业记》正被抄写员译成契丹文。书案上堆着各地送来的报喜信:奚族首领献了新打的铁器,说是用大周的高炉炼的;靺鞨部落派了子弟来学算学,想算算自己的猎场能种多少麦……
“将军,洛阳的旨意到了!” 文书捧着卷轴进来,上面盖着武则天的朱印,“陛下说,营州的新麦熟了,要选最好的穗子,送一份到长安,一份到逻些城,一份到突厥牙帐 —— 让各族都看看,营州的地里,能长出什么。”
李楷固接过旨意,指尖划过 “共享丰年” 四个字,忽然想起当年跟着李尽忠叛乱时,烧杀抢掠换来的不过是短暂的富贵,而现在,黑土里长出的粮食,却让契丹子弟能安稳地握着犁柄,这才是真的 “富贵”。
紫微宫的御书房里,武则天正看着郭元振送来的密报。报上画着幅《西域互市图》,汉商的绸缎铺挨着吐蕃的香料摊,突厥的马市旁是契丹的皮毛行,甚至有个靺鞨少年在教胡商算中原的 “斤两”,算盘打得噼啪响。
“婉儿,你看这图,” 武则天用朱笔在图上圈出个小小的茶摊,“这是去年金山公主派人开的,用突厥的羊奶煮中原的茶,说是‘能解腻,也能解怨’。”
上官婉儿凑近看,见茶摊旁画着几个笑脸,有突厥的牧民,有汉地的商人,还有个吐蕃的僧人,正捧着茶碗说些什么。“陛下,这茶摊比烽燧管用。” 她轻声道,“烽燧能挡刀枪,却挡不住人心的靠近。”
武则天点头,忽然想起禄东赞的商队 —— 那胡商去年还在抱怨 “汉蕃互市税太重”,今年却主动送来商道图。她提笔在密报上批复:“再送十架织机到吐蕃,让禄东赞的女儿也学学。告诉郭元振,碎叶城的互市,要添个‘技艺坊’,教各族百姓烧砖、织布、算学,学费就用粮食抵。”
夏末的突厥牙帐,金山公主正看着工匠安装新的织机。默啜可汗站在一旁,手里捏着根羊毛线,笨拙地学着绕线轴。“你看这织机,” 公主笑着帮他理线,“经线是突厥的羊毛,纬线是中原的蚕丝,织出来的毯子又暖又亮,比单纯的羊毛毯值钱多了。”
默啜哼了一声,却把线绕得更认真了。他想起去年冬天,大雪封了牧场,全靠公主带来的麦种和粮仓,部众才没饿死。那时他才明白,武则天送来的不只是个公主,是让突厥人能在雪地里活下去的法子。
“南边的商队来了吗?” 默啜忽然问,“我让人备了最好的马,换他们的新麦种。”
公主笑着点头:“早来了,就在帐外。他们还带了个算师,说要教咱们的人算‘牧场能养多少羊,种多少麦’,省得冬天又挨饿。”
帐外,汉商的马车旁围满了突厥牧民。算师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图形:“这块地种麦,能收五十石;那块地放羊,能养两百只 —— 这样分配,既够吃,又够穿,多好。”
牧民们听得直点头,有人递过皮囊:“喝口马奶酒!你说的这个‘分配’,比咱们瞎琢磨强多了!”
秋分时,营州的新麦熟了。李楷固让人挑了最饱满的麦穗,分装成三个锦盒。送长安的那盒,他亲自写了封奏疏:“臣昔为逆贼,今为周将,知疆土稳固,不在甲兵,在麦种入地,民心归心。”
送逻些城的锦盒里,他让契丹女子绣了块帕子,上面是汉地的麦浪缠着吐蕃的经幡。送突厥牙帐的,则附了张踏犁的图纸,标注着 “契丹人改良版,更省力”。
碎叶城的互市上,禄东赞的商队又添了新货 —— 用青稞粉做的胡饼,夹着中原的酱菜,竟成了抢手货。郭元振看着胡商们用汉语讨价还价,忽然发现,那些曾经带着敌意的眼神,如今都染上了烟火气。
紫微宫收到各地的秋报时,武则天正在翻看《四夷贡物册》。上面记着:吐蕃献青稞,突厥献羊绒毯,契丹献新麦,靺鞨献铁犁…… 每样贡品旁,都注着 “用某技艺交换”。
“怀英,” 她对前来议事的狄仁杰笑道,“你看这些贡品,哪一样是抢来的?都是换来的,学来的,种出来的。”
狄仁杰望着册上的字,忽然想起当年王孝杰在东硖石谷流的血,想起郭元振在碎叶城熬过的夜,想起金山公主在突厥帐里织的毯。他躬身道:“陛下,这才是‘天可汗’的真意 —— 不是让四夷畏惧,而是让四夷信服;不是让他们臣服于刀枪,而是让他们归附于安稳。”
武则天点头,窗外的梧桐叶正落,像一封封寄往远方的信。她知道,边疆的稳固,从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或许明年会有新的部落来犯,或许会有商队因误会起冲突,但只要麦种还在土里发芽,织机还在转动,互市的算盘还在响,这稳固就不会崩塌。
就像碎叶城的城墙,砖石是吐蕃的,匠人是中原的,守卫的士兵里,有汉家儿郎,有突厥勇士,有契丹青年 —— 他们曾是敌人,如今却并肩站在城头上,望着同一片草原,守着同一个安稳的盼头。
长寿四年的正月,四夷使者又聚在洛阳。禄东赞带来了吐蕃的新茶,说是用中原的炒茶法做的;默啜的使者捧着羊绒毯,上面绣着 “汉蕃一家”;李楷固则献上了营州的 “混种麦”,是汉地麦种与契丹耐寒麦杂交的新品种。
武则天看着这些贡品,忽然提议:“今日不摆宴席,咱们去国子监的试验田,看看各族的种子种在一起,能长出什么。”
试验田里,吐蕃的青稞、中原的小麦、契丹的耐寒麦、突厥的燕麦,长得挨挨挤挤,却都饱满结实。郭元振笑着说:“陛下您看,它们虽不一样,却能在同一片地里扎根,这才是最好的景致。”
武则天弯腰摘下一株混种麦,麦穗沉甸甸的,既有小麦的饱满,又有耐寒麦的坚韧。她举着麦穗对众人说:“这就是朕要的边疆 —— 不是划清界限,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这些麦子一样,在同一片土地上,长出各自的好,却又共用着一方水土,共沐着一片阳光。”
风拂过试验田,麦浪翻滚,像一片金色的海。四夷使者的笑声、学生们的读书声、远处传来的驼铃声,都融在这麦浪里,酿成了一首边疆的歌。
这首歌里,没有烽火,没有厮杀,只有犁铧翻土的轻响,织机转动的嗡鸣,算盘珠碰撞的脆声,还有各族百姓一起说出的那句 ——
“安稳日子,比什么都强。”
长达四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更急。突厥牙帐外的牧场积了半尺厚的雪,金山公主却带着侍女在帐前扫出一片空地,支起了纺车。车轴是新换的,用的是中原送来的枣木,转起来比原来的桦木轴轻了三成。
“公主,可汗又去查看粮仓了。” 侍女捧着暖炉过来,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自打去年用汉人的法子屯了青稞,他这冬天就没安生过,天天数仓里的粮。”
金山公主笑着摇头,手里的纺锤转出银丝般的羊毛线:“他是怕雪下大了,部众又像从前那样挨饿。你看这线,混了中原的蚕丝,织成毯子能卖好价钱,开春换了麦种,明年的粮仓能再满三成。”
正说着,默啜掀帘出来,怀里抱着个牛皮账册,脸上带着少见的笑意:“你看!这是算师算的,咱们的羊圈扩建后,能多养五百只羊,再种上二十亩麦,往后就是三年大雪,也饿不着人!”
账册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记着 “羊若干、粮若干、可换麦种若干”。金山公主凑近一看,见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纺车,旁边写着 “公主的功劳”,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 默啜把账册往怀里揣,耳尖却红了,“开春我就派人去碎叶城,再换十架织机,让部里的女子都学着纺线 —— 你说的对,羊毛能换粮,比抢粮体面。”
雪地里传来驼铃声,是郭元振派来的商队,驼背上除了麦种,还捆着几捆书。为首的汉商捧着一卷《农桑要术》进来:“可汗,公主,这是最新的版本,加了‘雪地保墒法’,教咱们冬天怎么护着麦根不被冻坏。”
默啜接过书,虽然看不懂汉字,却小心地用羊皮裹好:“让通译赶紧译出来,刻在木板上,挂在每个部落的帐前。” 他忽然指着商队的骆驼,“我让人挑了十匹最好的马,换你们的算师 —— 让他开春再来,教咱们的人算收成。”
商队离开时,默啜亲自送到帐外,看着驼铃消失在雪雾里,忽然对金山公主说:“当年我总觉得,汉人的东西不如抢来的快,现在才知道,慢慢换、慢慢学,日子才能站得住脚。”
同一时间,营州的粮仓正忙着盘点。李楷固踩着木梯爬上粮仓,手里的木尺敲得仓壁咚咚响。囤里的新麦堆得冒了尖,是用契丹的耐寒种和中原的高产种混播的,麦粒饱满得能映出人影。
“将军,靺鞨的使者来了!” 亲卫在囤下喊,“说他们的猎场试种了咱们的麦种,长出的麦子能磨出三斗粉,想再要些种子。”
李楷固从粮囤上跳下来,麦糠簌簌落在肩头。“让他们用貂皮换,” 他拍着手上的灰,“一张貂皮换一斗种,公平交易。” 他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告诉使者,让他们派子弟来学脱粒 —— 咱们新做的脱粒机,比用连枷打快十倍。”
靺鞨使者在粮仓外等着,手里捧着张兽皮地图,上面用炭笔圈着几处山谷:“将军,这是咱们找到的沃土,您看能种多少麦?算师说,得按您教的‘亩数公式’算,我们算不明白。”
李楷固展开地图,见上面歪歪扭扭标着 “此处有水”“此处土肥”,忽然想起自己刚归降时,武则天说的 “四夷无高下,唯学与不学”。他蹲在雪地里,用树枝划出算式:“长乘宽,除以二百四十步,就是亩数。你看,这山谷能种五十亩,够你们部落吃半年。”
使者听得直点头,忽然从怀里掏出块铁矿石:“这是咱们山里的铁,比中原的硬,换您的脱粒机图纸,行不?”
李楷固接过矿石,掂量了掂量,笑了:“再加两张貂皮,我让人把图纸画得细些,连钉子怎么钉都标上。”
紫微宫的暖阁里,武则天正看着各地送来的 “越冬报”。突厥的账册上记着 “粮仓余粮三千石”,营州的奏书写着 “混种麦亩产超预期”,碎叶城的密报附了张互市清单,汉商的丝绸换了吐蕃的玉石,契丹的皮毛换了中原的铁器,连最偏远的靺鞨部落,都用貂皮换了十架纺车。
“你看这清单,” 武则天把密报递给狄仁杰,“去年还在打打杀杀的部落,今年竟算起了账 —— 这账算得越细,边疆就越稳。”
狄仁杰指着清单上的 “脱粒机换铁矿石”,笑道:“陛下,这比盟约管用。盟约能写在纸上,却不如一斗麦种、一架织机,能让他们实实在在尝到安稳的好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却掩不住宫墙外传来的笑声 —— 那是西域使者带着子弟在学做中原的饺子,面案上的面粉沾了满脸,却笑得比谁都欢。
“怀英,” 武则天望着窗外,“开春后,让司农司再派些农桑使去边疆。告诉他们,不光要教种地,还要教算账、教织布、教烧砖 —— 让每个部落都知道,靠自己的手,能挣来比抢更长久的日子。”
风卷着雪沫子拍打窗棂,像在应和她的话。暖阁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着那些来自边疆的账册、图纸、清单,每一页都写着同一个道理:边疆的稳固,从不是靠城墙越砌越高,而是靠人心越靠越近;不是靠刀枪越来越利,而是靠日子越过越实。
就像突厥牙帐里的纺车,营州粮仓里的新麦,碎叶城互市上的算盘,它们或许不起眼,却比任何烽燧都更能守住这片土地的安宁。
开春后,默啜的商队带着羊毛毯去了碎叶城,换回的麦种播在了突厥的草原上;靺鞨部落的子弟学会了用铁矿石打造农具,种出的麦子磨成粉,蒸出了带着貂皮香气的馒头;李楷固则把契丹的耐寒麦种送到了长安,试验田的老农说,这麦种混着中原的麦种,能让关中的冬天也吃上新麦。
而紫微宫的廊下,新挂了幅《边疆丰收图》,画里没有战马,没有铠甲,只有各族百姓一起耕地、织布、交易的场景。武则天每次经过,都会停下看一会儿,仿佛能从画里闻见麦香,听见驼铃,触到那些正在悄悄改变边疆的、带着温度的手。
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 “边疆稳固”—— 不是地图上冰冷的疆界,而是人心间温热的牵连;不是史书上辉煌的战功,而是饭桌上踏实的粮食;不是帝王的赫赫威严,而是每个普通人都能笑着说一句:
“今年的收成,真好。”
延载元年的春风,刚吹绿碎叶城的护城河,郭元振就带着工匠在城头加筑了一排新的了望塔。塔基用的是吐蕃送来的青砖,塔身嵌着突厥的铁条,连塔顶的铜铃都是波斯商人捐的 —— 据说那铃铛里藏着西域的香料,风吹过会散出安神的气息。
“将军,这塔比原来的结实三成!” 老工匠拍着砖缝里的糯米灰浆,“用的是您说的‘合璧法’,汉人的糯米浆混着吐蕃的红泥,粘得能粘住麻雀。”
郭元振笑着点头,目光越过塔尖望向远处的沙漠。一队商队正从沙脊后露头,驼铃的响声里混着中原的吆喝:“新到的曲辕犁,三匹骆驼换一架喽 ——”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到碎叶城时,这里的汉商和胡商见面就吵架,买卖全靠刀鞘拍桌子。而现在,波斯商人会用汉语讨价,汉地货郎能数突厥的 “第纳尔” 因比,连互市的账房先生,都是个会说七族语言的靺鞨少年。
“去把那队商队请过来,” 郭元振对亲卫说,“我让人备了新酿的葡萄酒,用中原的蒸馏法做的,烈得很 —— 让他们尝尝,这法子比西域的发酵法多出两成酒。”
商队头领是个满脸风霜的汉商,怀里揣着本磨破的《互市要则》,扉页上是武则天亲笔写的 “和市” 二字。“将军,您是不知道,” 他捧着酒杯直咂嘴,“去年我用您给的麦种,在于阗国换了三十匹天马!那国王说,等麦熟了,要让全国的骑兵都学着种地。”
郭元振给他添上酒:“今年再带些‘混纺线’去 —— 汉人的蚕丝混着突厥的羊毛,织出来的帐篷又轻又暖,定能换更多马。” 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西突厥的阿史那可汗最近不安分?”
汉商的酒意醒了大半:“是有动静,他的人在沙漠里抢了两拨小商队。不过您放心,我已经让于阗的玉石商盯着了 —— 那些商队里,有一半是他的亲戚,抢了买卖,他亲戚第一个不答应。”
郭元振笑了。这就是边疆的微妙之处:刀枪能镇住一时,却不如让各族的利益缠成一团 —— 就像那了望塔的砖和铁,你中有我,谁也拆不开。
此时的营州,李楷固正带着契丹青年修水渠。渠岸用的是靺鞨送来的青石板,渠底铺着汉地的芦苇席,连测量水位的标尺,都是个奚族木匠做的 —— 标尺上刻着契丹的 “箭”、汉人的 “尺”、奚族的 “步”,三种刻度并排站着,像三个搭肩的兄弟。
“将军,这渠比原来的宽一尺!” 青年用脚丈量着渠底,“按算师说的‘三合公式’,既能排涝,又能浇地,连下游的突厥牧场均沾光。”
李楷固蹲在渠边,看着清水漫过三种刻度,忽然想起当年跟着李尽忠叛乱时,烧了多少汉人的水渠。那时他以为,把 “别人的” 变成 “自己的” 才是本事,如今才明白,让 “你的” 和 “我的” 变成 “咱们的”,才是真能耐。
渠边的田埂上,汉家老农正教契丹女子选麦种。“颗粒饱满的沉水底,空壳的浮水面,” 老农把麦种撒进木盆,“就像选女婿,得看实在不实在。”
契丹女子红着脸笑,手里的簸箕却没停。去年她用这法子选出的麦种,亩产比别人多了半石,今年部落里的姑娘都来学,木盆从汉家借了二十多个。
“李将军!” 信使骑着快马奔来,手里举着个布包,“洛阳来的新麦种!陛下说,这是用营州的耐寒麦和江南的早稻杂交的,能在水边种,叫‘水陆通’!”
李楷固解开布包,麦粒青中带黄,像浸过渠水的玉石。他忽然对青年们喊道:“把水渠再拓宽半尺!咱们种‘水陆通’,让契丹的旱地、汉人的水田,都长出这新麦子!”
突厥牙帐的春会上,默啜可汗正看着部众比赛纺线。金山公主坐在评委席上,手里拿着两绞线:“这绞是阿依莎的染坊染的‘晨光紫’,混了中原的蚕丝,织出来的毯子能卖上价;这绞是咱们自己纺的羊毛线,结实耐穿 —— 各有各的好,都有奖!”
获胜的突厥女子捧着奖品 —— 一架新织机,机身上刻着汉蕃两种文字:“勤劳者富”。她激动得说不出话,只会反复念叨:“去年用旧织机换了五石麦,今年有了新的,能换十石!”
默啜坐在席上,看着部众们围着织机议论,忽然对金山公主说:“派去洛阳的使者该回来了吧?让他把那本《算学新注》多带几本 —— 不光要学种地,还得学算账,不然换麦种都要被人坑。”
公主笑着点头,帐外忽然传来喧哗。是西突厥的使者,一脸焦急地闯进来:“可汗!阿史那可汗抢了于阗的商队,于阗王联合了波斯、吐火罗,要发兵打他!”
默啜皱起眉:“蠢货!抢商队就是抢大家的钱袋子 —— 去告诉阿史那,要么把东西还回去,要么等着被各族商队堵在沙漠里喝风!” 他顿了顿,对亲卫说,“备十匹好马,我亲自去趟碎叶城,跟郭元振合计合计 —— 不能让这蠢货坏了大家的买卖。”
紫微宫的早朝上,武则天正看着郭元振的密报。报上画着张《西域利益图》,用不同颜色的线标出各族的商路、牧场、农田,密密麻麻的线在碎叶城交汇,像个织得紧实的网。
“陛下,西突厥阿史那叛乱,郭将军说不用发兵,” 狄仁杰指着图上的红线,“这条是阿史那的商路,被于阗、波斯堵死了,他的部众已经开始抱怨没茶喝、没布穿。”
武则天点头,在密报上批复:“让司农司送五十架织机去西突厥,说是朕赏的 —— 但要告诉阿史那,想用好织机,就得让商路通。” 她抬头对群臣笑道,“你们看,这织机比刀枪管用。刀枪能拆毁东西,织机却能把人心织在一起。”
夏末的碎叶城,各族首领聚在互市的大帐里。默啜拍着桌子骂阿史那,于阗王数着损失的玉石,波斯商人算着耽误的买卖,郭元振则在帐中摆了张沙盘,上面插着小旗:“谁断商路,谁就是跟大家过不去。要么他退回来,要么咱们断他的水源 —— 他的牧场离了碎叶河,活不过一个月。”
阿史那的使者缩在角落,听着帐里的议论,汗湿透了衣背。他来时还带着威胁的口气,此刻才明白,西突厥的骑兵再凶,也敌不过各族拧成的一股绳 —— 没有粮、没有布、没有茶,再勇的骑兵也撑不住。
“我…… 我回去劝可汗退兵,” 使者结结巴巴地说,“商队的损失,我们赔…… 赔十匹天马,十匹!”
帐里爆发出笑声。默啜拍着使者的肩膀:“早这样不就完了?记住,在这片地上,大家的日子是绑在一起的 —— 你好我好,才是真的好。”
秋分时,阿史那的商队重新出现在碎叶城,驼背上驮着赔长的天马和玉石。郭元振让人在互市旁立了块 “共利碑”,碑上刻着各族的誓言:“商路共护,水源共用,灾害共抗,丰收共享。”
立碑那天,李楷固从营州送来新收的 “水陆通” 麦种,金山公主带来了突厥的羊绒毯,于阗王献上了最好的玉石,波斯商人则点燃了安神的香料。风吹过碑上的文字,带着麦香、奶香、玉的凉意、香的暖意,在碎叶城的上空盘旋。
紫微宫收到消息时,武则天正在看新编成的《边疆图志》。书里没有战争,只有一幅幅互市、耕田、纺线的画,每幅画旁都写着一句话:“疆者,非墙也,是人;固者,非兵也,是心。”
她合上书本,望着窗外的晚霞。晚霞映红了宫墙,像极了碎叶城那排了望塔上的铜铃,在风中散出的、属于边疆的味道 —— 那味道里,有汉人的麦香,有胡商的香料,有突厥的奶香,有吐蕃的茶香,混在一起,酿成了大周独有的、名为 “安稳” 的酒。
这酒,在营州的水渠里流淌,在碎叶城的互市上飘香,在突厥牙帐的织机旁发酵,最终流进每个边疆百姓的心里,让他们明白:最好的边疆,不是谁征服了谁,而是谁也离不开谁;不是用刀枪画出来的界限,而是用日子织出来的纽带。
就像那 “共利碑” 上的字,风吹雨打,却越来越清晰 —— 因为它扎根在人心深处,比任何石头都坚固,比任何城墙都长久。
证圣元年的夏末,一场沙暴席卷了西突厥的牧场。阿史那可汗的牙帐被掀了顶,羊群惊散在沙丘后,连储存的干草都被黄沙埋了半尺。当默啜带着突厥商队赶到时,正看见阿史那蹲在沙地里,手里攥着把被风吹断的羊鞭,头发上还挂着沙砾。
“还愣着干什么?” 默啜跳下骆驼,把一包青稞饼扔给他,“让你的人跟我来,先把羊群赶进避风的山谷,我带了足够的草料。”
阿史那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混着沙粒,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 你怎么会来?” 去年他抢商队时,默啜骂他 “蠢得像没长角的羊”,他以为这仇要结一辈子。
默啜踢了踢他脚边的羊鞭:“郭将军说,沙暴过处,不分你我。你这里的羊群要是死光了,明年谁跟我换羊毛?” 他扯开商队的毡布,露出里面的帐篷、绳索和伤药,“这些是碎叶城的汉商凑的,说‘救你的羊,就是救他们的织机’。”
远处传来驼铃声,是于阗王派来的队伍,驼背上驮着新打的铁锅和皮囊。“可汗,” 于阗使者翻身下马,手里捧着个羊皮袋,“这是波斯商人的防潮粉,撒在粮囤里能防沙,去年他们用这法子保住了半个仓库的香料。”
阿史那捏着那袋防潮粉,粉末细腻得像面粉,在掌心簌簌滑落。他忽然想起去年被他抢的商队里,就有于阗的玉石和波斯的香料,此刻这些人却带着东西来救他,喉咙像被沙子堵住,说不出话。
“哭什么?” 默啜踹了他一脚,却把自己的羊皮袄脱下来给他披上,“等沙暴过了,让你的人跟我学打草绳 —— 用汉人的法子,又牢又耐磨,明年把账还上就行。”
沙暴最烈的时候,各族的人挤在山谷里。突厥的牧民帮汉商加固帐篷,于阗的玉石匠教契丹青年用沙砾打磨箭头,波斯商人则用他们的香料燃起篝火,说能安神。阿史那看着这景象,忽然明白郭元振说的 “利益缠成一团” 是什么意思 —— 就像这篝火,柴是突厥的,火石是于阗的,香料是波斯的,少了一样,就燃不旺。
沙暴退去后,阿史那的牙帐前立了块新碑,上面刻着各族的名字,最后是他自己的 —— 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刻的,旁边还画了只没长角的羊,底下注着 “记取教训”。
同一时间,营州的水渠迎来了第一场秋汛。李楷固带着人在渠边加固堤坝,靺鞨的青石板不够了,奚族的木匠就用树干扎成排,汉家老农则指挥众人用沙袋堵缺口,连路过的突厥牧人都跳下来帮忙,靴子里灌满了泥水也不管。
“再加把劲!” 李楷固扛着一根粗木,独眼里的血丝混着汗水,“这渠要是溃了,下游的麦田和牧场全得淹 —— 谁也别想好过!”
他身后的契丹青年突然喊:“将军快看!是洛阳来的农桑使!”
农桑使骑着快马奔来,手里举着个竹筒:“陛下让我送‘防洪新法’来!用竹筐装石子,比沙袋更沉,还能透水!” 竹筒里的图纸上,画着中原的河工用竹筐筑堤的法子,旁边标着 “各族合用,事半功倍”。
李楷固展开图纸,见上面的竹筐样式被改成了适合边疆的大小,还特意画了契丹的藤条、汉地的竹篾、奚族的麻绳,三种材料编在一起,像个结实的拳头。“就按这法子!” 他把图纸往青年手里塞,“让靺鞨人凿石头,奚族人编筐,汉人去砍竹子 —— 谁也别偷懒!”
堤坝筑成时,夕阳把水渠染成了金红色。各族的人坐在渠边,分着汉商带来的饼,喝着突厥的马奶酒,靺鞨的少年还用刚打磨好的箭头,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 “和” 字。
李楷固看着那字,忽然想起武则天的话:“边疆的水,不分汉蕃,流到一起,就是一条河。” 此刻渠里的水哗哗流淌,映着各族人的笑脸,真的像条不分彼此的河。
碎叶城的互市在沙暴后格外热闹。阿史那的牧民带着羊毛来换织机,于阗的玉石商把最好的籽料留给汉地的工匠,波斯商人则在摊子前教大家用防潮粉保存粮食,连郭元振新筑的了望塔上,都挂满了各族的经幡 —— 汉人的 “平安”、突厥的 “吉祥”、吐蕃的 “如意”,在风里飘成一片彩色的云。
“将军,您看那队商队!” 亲卫指着远处,商队的锦旗上绣着个新图案:一只汉人的犁、一把突厥的刀、一块于阗的玉,缠在一根波斯的藤蔓上。
郭元振笑着点头:“那是阿史那的商队,他说这叫‘缠藤图’,意思是谁也离不开谁。” 他展开一封洛阳来的信,是武则天亲笔写的,“陛下说,要把这‘缠藤图’刻在碎叶城的城门上,让每个进出的人都看看。”
城门上的石刻完工那天,四夷的首领都来了。阿史那摸着那把刀的纹路,忽然对默啜说:“明年我想派子弟去洛阳学织锦 —— 把咱们的羊毛混进中原的蚕丝里,织出的东西定能卖遍天下。”
默啜拍着他的肩膀:“算我一个!我让金山公主也去,她的纺车手艺,连司计寺的女官都夸。”
李楷固从营州赶来,带来了新收的 “水陆通” 麦种,分给每个人一包:“这麦种耐涝又耐旱,种在你们的牧场边缘,来年咱们就有共同的粮仓了。”
郭元振举起酒杯,酒液里映着 “缠藤图” 的影子:“我敬大家一杯,敬这把刀能护商队,这把犁能养众人,这块玉能换和平,这根藤能把咱们缠在一起 —— 敬咱们的边疆,岁岁平安!”
众人举杯,酒液洒在城门下的土地里,像给这 “缠藤图” 浇了水。远处的驼铃声、织机声、算珠声、孩童的笑声,混在一起,在碎叶城的上空凝成一股暖流,比任何铠甲都能抵御风沙。
紫微宫的御书房里,武则天展开郭元振送来的 “缠藤图” 拓片,用朱笔在藤蔓上点了个小小的红点。“婉儿,你看这里,” 她指着红点,“这是各族第一次联手抗沙暴的地方,郭将军说,那里现在长出了一片新的牧草。”
上官婉儿凑近看,见拓片的边缘还粘着片干枯的牧草,是从那片新草地摘的。“陛下,这草就像边疆的百姓,” 她轻声道,“经了风沙,反而扎得更深。”
武则天把拓片挂在墙上,与《边疆丰收图》并排。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给两幅图镀上了层银辉,图里的人、物、景仿佛都活了过来 —— 商队的驼铃在响,织机的纺锤在转,水渠的清水在流,麦浪的金色在翻。
她忽然想起刚称帝时,有人说女子治不好边疆,说四夷只会畏威不会怀德。而现在,她看着这 “缠藤图”,看着那些曾经互相攻伐的部落,如今能一起抗沙暴、修水渠、做买卖,忽然觉得,所谓 “稳固”,从来不是让所有人都变成一样的,而是让不一样的人,能为了同一个 “好好过日子” 的念头,站在一起。
就像那缠藤,你缠着我,我绕着你,看似杂乱,却根根相护,任风沙再大,也吹不断这团缠绕的生机。
证圣二年的春天,阿史那的商队第一次走进洛阳,锦旗上的 “缠藤图” 在朱雀大街上格外醒目。商队里的突厥青年学着用汉语喊:“新打的羊毛毯,用中原的染法,有‘晨光紫’和‘佛光金’!”
买毯的洛阳百姓里,有个穿绿袍的书生,正是当年在阿依莎染坊前驻足的江南举子。他摸着毯面上的藤蔓花纹,忽然对身边的妹妹说:“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边疆 —— 像这毯子,胡汉的线织在一起,才更暖和。”
妹妹接过毯子,指尖划过花纹里藏着的小字,那是各族工匠一起刻的:“天下一家,共此春风。”
春风穿过洛阳城,带着碎叶城的沙气、营州的麦香、突厥牧场的奶香,吹进了紫微宫。武则天站在窗前,看着那队商队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忽然笑了。
她知道,这边疆的故事,还会继续下去。会有新的沙暴,新的汛情,新的摩擦,但只要那 “缠藤图” 还在,只要各族人还相信 “你好我好才是真的好”,这稳固就会像那水渠里的水,一直流下去,流过岁月,流过史书,流进每个渴望安稳的人心里。
而这,就够了。
证圣二年的秋猎,设在漠南草原。武则天端坐于观礼台,身后跟着四夷首领,阿史那、默啜、李楷固等人皆在其列。远处的猎场里,各族骑士并肩而行,突厥的狼旗与汉家的龙旗在风中交相辉映。
“陛下请看,” 郭元振指向猎场中央,“那是靺鞨的射手与中原的羽林军配合围猎,靺鞨人善追踪,羽林军善箭术,今日定能擒获那只雪豹。”
话音刚落,就见一只雪白的豹子被驱至开阔地,靺鞨射手发出呼哨,引得雪豹转头的瞬间,中原羽林军的箭矢已精准射中其前腿,既未伤其性命,又使其无法逃脱。观礼台上爆发出阵阵喝彩,阿史那拍着默啜的肩膀大笑:“还是这样打猎痛快!单打独斗哪有这般热闹!”
秋猎后的宴会上,烤全羊的香气飘满营帐。阿史那亲自割下最肥美的羊腿,用汉人的青瓷盘端给武则天:“陛下,这是用中原的香料腌制的,您尝尝。” 默啜则献上一匹宝马,马鞍上镶嵌着于阗的玉石,雕的是 “缠藤图” 的纹样:“这马是波斯种与突厥马杂交的,又快又稳,陛下可乘它巡视边疆。”
武则天接过羊腿,又轻抚马背的玉石,笑道:“今日的猎物,当分与各族同享;这宝马,便留在漠南牧场,让它繁衍子嗣,将来分给各族骑士 —— 好东西,当大家一起用才有意思。”
帐外,各族青年围着篝火跳起了胡旋舞,汉人的琵琶与突厥的手鼓节奏相合,连观礼台的乐师都忍不住加入其中。李楷固端着酒碗,走到郭元振身边:“将军,还记得当年在营州修水渠时,咱们说过什么吗?”
郭元振仰头饮尽碗中酒,笑道:“自然记得 —— 说要让边疆的日子,比中原还热闹。”
“如今应验了。” 李楷固望着帐外欢腾的人群,眼里的光比篝火还亮,“你看他们,跳着胡人的舞,唱着汉人的歌,谁还记得从前的恩怨?”
夜渐深,武则天走出营帐,望着满天星斗。郭元振跟在身后,递上一件狐裘:“草原夜寒,陛下谨心着凉。”
“这狐裘,是阿史那送的吧?” 武则天披上裘衣,皮毛柔软温暖,“去年他还说,汉人穿不惯这东西。”
“是呢,” 郭元振笑,“他说见陛下上次秋猎穿得单薄,特意让人鞣制了这件,里子缝了中原的丝绸,说这样既暖和又体面。”
武则天望着远处仍在欢舞的人群,忽然轻声道:“元振,你说这天下,真能像今夜这般,一直热闹下去吗?”
郭元振躬身道:“臣以为能。因为各族百姓都尝过安稳的甜头了 —— 能一起打猎、一起做买卖、一起喝酒跳舞,谁还愿意回到打打杀杀的日子?就像那‘缠藤图’,缠得越久,根就扎得越深。”
风穿过草原,带着篝火的暖意和酒香。武则天望着星斗,忽然想起初入宫时,听老宫人说 “天下就像个大帐蓬,各族是帐蓬的桩子,少了一根,帐蓬就容易塌”。如今看来,那些桩子不仅没塌,反而互相牵挽,成了最坚固的支撑。
正圣三年开春,边疆传来消息:漠南牧场的杂交马驹存活率达到九成,各族骑士赶着马群互赠良种;碎叶城的互市扩建了三倍,新增了吐蕃的青稞酒肆和江南的茶馆,汉人掌柜会说突厥语,胡商能用吴侬软语讨价还价;营州的水渠引来了更远的溪流,灌溉的麦田连成片,麦穗沉甸甸的,像坠满了金子。
武则天把这些消息誊抄在册子上,取名《边疆乐事》。每写一笔,都觉得笔尖带着暖意。上官婉儿进来时,见她正对着一幅新画的 “缠藤图” 出神,画里的藤蔓间,添了许多小小的人影,有的在牧马,有的在织布,有的在读书,有的在嬉闹。
“陛下,这画越发热闹了。” 婉儿笑道。
武则天提笔,在画的角落添了朵小小的格桑花,是吐蕃的国花。“是啊,” 她轻声道,“日子本就该这样,热热闹闹,缠缠绵绵,才叫日子。”
窗外的春光正好,紫微宫的牡丹开得正盛,恍惚间,竟与边疆草原上的繁花,连成了一片。
长安的春日总带着些微醺的暖意,紫微宫的牡丹开得泼泼洒洒,武则天坐在含元殿的廊下,翻看着最新的边疆奏报。郭元振的字迹刚劲有力,字里行间都是鲜活的热闹 ——
“漠北各族共建的‘同心渠’通水了,靺鞨的匠人改良了中原的水车,突厥的牧民送来最好的驼队运石料,渠水过处,荒滩竟冒出了新绿。”
“碎叶城的学堂里,胡汉子弟同坐一张案几,吐蕃的小和尚用汉语背《论语》,汉家的小姑娘正学写突厥文的诗,先生说,孩子们吵架都能用三种语言对骂了。”
武则天笑着摇头,将奏报递给上官婉儿:“你看这些孩子,倒比咱们这些大人更懂‘混在一处’的道理。”
婉儿刚接过奏报,殿外就传来喧哗。内侍匆匆来报:“陛下,漠南的商队带着各族的‘年礼’来了,说是要给陛下过个热闹的上元节!”
话音未落,一群身着各色服饰的人涌了进来。领头的是阿史那,他身后跟着靺鞨的族长、吐蕃的赞普使者,还有牵着马驹的突厥少年、捧着新茶的江南茶商。
“陛下您瞧!” 阿史那献宝似的捧上一卷地毯,上面用金线绣着 “四海同心” 四个大字,底色却是突厥的狼纹,“这是各族妇女一起绣的,汉人的绣娘教的针法,吐蕃的姑娘染的线,靺鞨的巧匠织的布!”
靺鞨族长递上一坛酒,酒坛上雕着鱼纹:“这是用漠北的泉水、中原的稻种、西域的葡萄酿的,咱们叫它‘合酿春’,喝了能暖到心里头!”
吐蕃使者则献上一匹锦缎,上面织着雪山与长江交汇的图案:“赞普说,雪山的融水流进长江,就像咱们的心,早就连在一处了。”
最热闹的是那群孩子。突厥少年抱着一只刚出生的马驹,马驹的毛色一半像波斯马,一半像蒙古马:“这是‘缠藤图’马的崽,咱们给它取名叫‘长安’,让它记住自己的根在这儿!” 汉家小姑娘则举着一幅画,画上是各族人围着篝火跳舞的样子,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热乎劲儿。
武则天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刚登基时,朝堂上总有人念叨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如今,这些 “异” 族的手,正和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些 “异” 族的笑,正和汉人的笑融在一处。
“来人,” 她对婉儿说,“把那坛‘合酿春’分了,让宫里的人都尝尝。再把那幅地毯铺在麟德殿,让来往的使臣都瞧瞧 —— 这才是我大周的疆土,这才是我大周的百姓。”
暮色降临时,麟德殿里摆开了长宴。各族使者围着长桌而坐,汉人的琵琶、突厥的手鼓、吐蕃的筚篥合奏着《秦王破阵乐》,虽有些杂乱,却格外热闹。阿史那喝醉了,拉着郭元振的手拍着桌子:“想当年,我爷爷说汉人都是小气鬼,可现在我知道,他们的馒头比咱们的馕还香!”
郭元振笑着回敬:“我小时候听先生说突厥人都是野蛮人,现在才明白,你们的马奶酒比中原的米酒更烈,你们的笑容也更真!”
武则天端着酒杯站起身,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她望着众人,声音温和却有力:“今日这酒,敬天地,敬日月,更敬在座的每一位 —— 敬我们曾有过争执,更敬我们如今能坐在一起;敬我们各不相同,更敬我们血脉相连。”
“往后,” 她举起酒杯,“让靺鞨的鱼群游进中原的江河,让吐蕃的青稞种在漠北的田野,让突厥的马驹踏遍江南的烟雨。咱们不分你我,不记恩怨,就这么热热闹闹地,把日子过成一团锦绣!”
众人齐声应和,举杯同饮。酒液入喉,带着各族土地的气息,暖得人心头发烫。窗外,上元节的烟花正照亮夜空,一朵又一朵,像极了边疆草原上绽放的繁花,也像极了长安城里永不凋谢的牡丹。
武则天看着烟花,忽然觉得,这天下最美的景致,从不是孤峰独秀,而是万水千山,终能相融;从不是壁垒分明,而是各族儿女,终能相守。就像那 “缠藤图” 上的藤蔓,你缠着我,我绕着你,看似杂乱,实则早已长成了无法分割的一体,在岁月里,在时光里,结出了最甜的果实。
而这果实的名字,叫做 —— 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