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冰冷的电子音,如同某种永恒的、无法摆脱的诅咒,穿透IcU厚重的玻璃门,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死寂的走廊里,也敲打在程野彻底破碎的灵魂上。那声音清晰得如同冰针,持续不断地凿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带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闷痛。
他被保安粗暴地拖拽着,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拖行。赤着的双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刺痛,但他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身后那扇越来越远的、如同隔开生死界限的玻璃门牢牢攫住。
玻璃门上。
那两个刺目的、粘稠的、猩红的血手印。
一大一小。
新的那个,巨大而狰狞,边缘还带着新鲜的、温热的湿痕,指关节处渗出的鲜血正沿着光滑的玻璃表面,极其缓慢地、粘稠地向下蜿蜒流淌,留下几道断断续续的、如同泣血泪痕般的轨迹。
旧的那个,颜色略深,边缘干涸发硬,如同揭不掉的痂。
两个血手印重叠、交错,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气息。
血手印的边缘,那几点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石膏粉末残渣,如同肮脏的雪粒,粘附在猩红的污秽里,无声地诉说着那个荒谬绝伦、却又沉重如山的“欠”字。
门内。
她紧闭的双眼。
她苍白的脸。
她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
她右肩上……那个被厚厚的、雪白纱布严密包裹着的、空荡荡的、令人心悸的断口轮廓!
“瞳瞳——!!!”
一声撕心裂肺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彻底崩溃的嘶吼,猛地从程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声音撕裂般沙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猛地挣扎起来!身体爆发出垂死般的蛮力!试图挣脱保安铁钳般的钳制!
“放开我!放开我——!!!”他歇斯底里地嘶吼着!赤着的双脚在冰冷的地砖上疯狂地蹬踹!鲜血从他包扎的右手和受伤的左手不断甩出!溅在保安深蓝色的制服上!溅在惨白的墙壁上!溅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让我回去!让我回去看她——!!!”
“老实点!”保安厉声呵斥!手臂如同铁箍般勒紧!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重重撞在瓷砖粗糙的纹路上!震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剧痛让他闷哼一声!
“她没事!医生在看着!你再闹!谁都救不了你!”另一个保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谁都救不了你……
程野的挣扎猛地一滞!身体僵在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保安那张写满不耐和警惕的脸上!瞳孔深处翻涌着巨大的疯狂、绝望和一种被彻底逼到绝境的茫然!
谁都救不了……
她……
还是……他?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迹、汗水和泥污,狼狈地冲刷而下!
“瞳瞳……瞳瞳……”他喃喃自语着,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巨大的哽咽和无法言说的恐惧,“……别死……别死……求求你……别死……”
保安看着他这副彻底崩溃的模样,互相对视了一眼,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一些。他们架着他,不再粗暴拖拽,而是半扶半拖地,朝着走廊尽头的留观病房走去。脚步沉重而缓慢。
程野不再挣扎。只是瘫软在保安的臂弯里,头无力地垂落着,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目光空洞地扫过冰冷的地砖上,那两道断断续续的、由他鲜血拖出的、刺目的猩红轨迹。
那轨迹……像两条通往地狱的……血路。
他被重新扔回留观病房冰冷的病床上。身体重重砸在硬塑床垫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护士立刻上前,动作迅速地检查他洇透鲜血的右手绷带和受伤的左手,眉头紧紧皱起。
“伤口全崩开了!必须重新处理!”护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丝疲惫的无奈,“注射镇静剂!快!”
冰冷的针尖再次刺破皮肤!冰凉的液体迅速注入血管!
那股沉重的、无法抗拒的麻木感再次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淹没了四肢百骸,也强行冻结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疯狂的挣扎!程野挣扎的力道迅速减弱,赤红的眼睛里,翻腾的惊涛骇浪一点点被强行凝固、冻结,最终化为一片空洞的、死寂的茫然。只有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细微抽搐着。
护士动作麻利地解开他右手上被鲜血彻底浸透的绷带。露出的伤口比之前更加狰狞可怖!翻卷的皮肉边缘被撕裂得更加严重,深可见骨的裂口深处,惨白的骨膜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新鲜的血液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混合着褐色的奶茶污渍,在掌心形成一小汪粘稠的、暗红与褐色交织的污浊液体。那几粒灰白色的石膏碎屑,早已被汹涌的鲜血冲刷得无影无踪。
护士迅速进行止血、清创、重新缝合、包扎。动作专业而迅速。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末梢,但在药物的作用下,那痛楚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程野瘫在病床上,目光空洞地钉在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意识在药物的拖拽下不断下沉,沉向一片浓稠的、冰冷的黑暗。但那规律的、冰冷的“嘀……嘀……”声,却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层层黑暗,持续不断地、固执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嘀……嘀……嘀……”
是她的心跳。
还是……他的丧钟?
他不知道。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脑海!
奶茶杯!
那个沾满污渍、扭曲变形的奶茶杯!
他把它……扔在IcU门口了!
那个念头带着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他猛地挣扎着!试图从药物的麻痹中挣脱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气音!
“按住他!”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护工立刻上前,死死按住了他微微抽搐的身体。
程野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最终在药物的强大作用下,彻底失去了意识。眼睛缓缓闭上。只有眼睫毛还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着。
黑暗。浓稠的、冰冷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浓稠的黑暗中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程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水汽。过了好几秒,才勉强聚焦。
惨白的天花板。刺眼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微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更加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还是那间留观病房。
他微微侧过头。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模糊不清的建筑物轮廓上。没有阳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嘀……嘀……嘀……”
那规律的、冰冷的电子音,依旧清晰地从走廊方向传来。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持续不断地锉磨着他脆弱的神经。
瞳瞳……
她怎么样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身体却像被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动弹不得!只有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轻微地、无力地动了一下。
“别动。”一个疲惫的女声在床边响起。
是那个护士。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布满了浓重的黑眼圈。她浅绿色的护士服胸前,那片深褐色的、干涸发硬的奶茶污渍,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只被强行钉在布料上的、扭曲的蝴蝶。也像……一只无声的、泣血的……断翅。
护士看着他布满血丝、充满巨大恐惧和茫然的眼睛,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沉重:“……她……还活着。”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更加尖锐的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气音!
“但是……”护士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情况……很不好。气性坏疽的感染虽然暂时控制住了……但……休克太深……多器官功能衰竭……脑部缺氧时间过长……可能……可能……”
护士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她低下头,避开了程野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和眼中翻涌的巨大恐惧。
可能……什么?
植物人?
脑死亡?
还是……永远醒不过来?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程野摇摇欲坠的意识深处!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咙深处涌上浓重的血腥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胸腔里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那撕心裂肺的“嘀嘀”声!
“不……不……”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绝望,“……不会的……不会的……瞳瞳……瞳瞳……”
护士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里面充满了巨大的疲惫、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和一丝……冰冷的无奈。“……医生……尽力了……现在……只能看……天意……”
天意?
程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迹和汗渍,狼狈地冲刷而下!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护士那沉重的目光!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床沿!指甲在硬塑边缘刮擦出刺耳的“咯咯”声!
天意?
为什么是天意?!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是那杯该死的奶茶?!
为什么是那个荒谬绝伦的“欠”字?!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荒谬和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狂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猛烈喷发!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喉咙深处涌上浓重的血腥味!
“奶茶……奶茶……”他语无伦次地低语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逼疯的执拗,“……杯子……我的杯子……在哪……”
护士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杯子?什么杯子?”
“奶茶杯!那个奶茶杯!”程野嘶哑地吼着,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我扔在……IcU门口了……我的杯子……我的债……我的罪……在哪?!在哪——!!!”
护士看着他眼中那股近乎实质化的疯狂和绝望,眼神里闪过一丝巨大的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IcU门口……好像……好像被保洁收走了……扔进医疗废物桶了……”
扔了?
被收走了?
扔进垃圾桶了?
程野的心脏骤然停跳!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的债……
他的罪……
那个承载着“欠”字的奶茶杯……
被当成垃圾……
扔掉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剥夺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从床上挣扎起来!动作因为急切和虚弱而踉跄着!他扑向护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她脸上!
“垃圾桶!垃圾桶在哪?!带我去!带我去找——!!!”他嘶吼着!声音撕裂般沙哑,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那是我的!是我的债!是我的罪!不能扔!不能扔——!!!”
“程野!冷静点!”护士惊恐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一个破杯子!早就被处理掉了!找不回来了!你清醒一点——!!!”
“不——!!!”程野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崩溃的嘶吼!他猛地推开护士!不顾一切地朝着病房门口冲去!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冻得他小腿肚都在抽搐!但他不管不顾!他只想找到那个杯子!找到他的债!他的罪!他不能让它被扔掉!不能!
“拦住他!快拦住他!”护士的尖叫声在身后响起!
保安再次冲了进来!如同铁塔般挡在门口!
程野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狠狠撞向保安!保安猝不及防,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但立刻反应过来!反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放开我!放开我——!!!”程野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挣扎着!身体剧烈地扭动!鲜血从他刚刚包扎好的右手绷带里汹涌地洇透出来!瞬间染红了洁白的纱布!“我的杯子!我的债!我的罪——!!!”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死寂的病房里骤然炸开!
程野的嘶吼声猛地一滞!身体僵在原地!左脸颊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钉在站在他面前的护士脸上!
护士的手还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愤怒、恐惧和一种被彻底逼到绝境的绝望!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崩溃的尖锐:
“醒醒吧程野——!!!那不是债!不是罪!那只是一杯奶茶!一杯早就该扔掉的垃圾——!!!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她!看看她爷爷!看看你们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为了一个破杯子!为了一个早就该忘掉的破事!你们把自己毁了!把一切都毁了——!!!”
护士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一字一句狠狠凿进程野的耳膜!凿穿了他摇摇欲坠的防线!凿碎了他摇摇欲坠的执念!
他僵在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护士胸前那片刺目的、深褐色的、洗不掉的奶茶污渍上!钉在她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上!钉在她那双充满了巨大悲悯和冰冷控诉的眼睛里!
毁……
毁了……
都毁了……
为了……一杯奶茶?
为了……一个破杯子?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荒谬和一种被彻底剥光后的、无处遁形的羞耻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渗出的血丝,狼狈地冲刷而下!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彻底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破布口袋,重重地向前栽倒下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剧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鲜血瞬间从额角涌出!混合着泪水,狼狈地流淌!
他瘫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鲜血、汗水和泥污,汹涌地冲刷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滴落在他那只洇透鲜血的右手绷带上!
护士胸前那片刺目的奶茶污渍……
玻璃门上那两个猩红的血手印……
血手印边缘那几点灰白色的石膏粉末残渣……
IcU里她苍白的脸……
她紧闭的双眼……
她右肩上……那个被纱布包裹的、空荡荡的断口……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毁灭!
都因为……一杯奶茶?
一个……破杯子?
“嗬……嗬……”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浓雾般将他彻底包裹!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和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嘀……嘀……嘀……”
走廊里,那规律的、冰冷的电子音,依旧清晰而固执地响着。
一下。
又一下。
如同永恒的、无法摆脱的……
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