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庚王终究没能熬过那个严冬。
殷都的王丧钟声低沉而悠长,在洹水河畔的寒风中回荡了整整九日。举国缟素,万民同悲。这位力排众议、毅然迁都、奠定了殷商二百余年基业的中兴之主,在亲眼目睹新都初具规模后,溘然长逝。他的离去,如同抽去了支撑大厦的一根主梁,让刚刚稳定下来的王朝,再度蒙上了一层不确定性。
王位由盘庚之弟小辛继承。小辛年长,性格保守,威望与能力远不及其兄。朝堂之上,旧贵族势力有所抬头,对盘庚晚年推行的某些新政阳奉阴违,迁都时被压制的矛盾暗流重新涌动。贞人舍内,气氛也变得微妙。卜正彭因与盘庚政见相合且深得信任,在新王继位后明显低调了许多,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纯粹的典籍整理和仪轨制定中,对朝政的参与度大减。
陈远作为彭直属的习卜,自然也随着这位上司的收敛而更加边缘化。他依旧每日到那个僻静院落清理骨甲,学习贞人技艺,但能感受到舍内风向的变化——一些原本低调的贞人开始活跃,与某些贵族往来密切;关于祭祀规格、占卜解释的争论时有发生;甚至有人开始质疑盘庚时期某些决策的“天意”是否被正确解读。
对这些,陈远只做不知。他谨守本分,埋首故纸,将沉默进行到底。盘庚的去世虽然打乱了他原定的沉睡计划(在国丧和权力过渡期“意外失踪”太过引人注目),但也给了他更多观察的时间。他知道,按照模糊的历史记忆,小辛之后是小乙,然后才会迎来那位鼎鼎大名的武丁。距离下一次沉睡,他估算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小辛在位时间不长,大约十年。这十年间,殷都继续建设完善,但进取的锐气明显消磨,内部倾轧渐生。陈远在贞人舍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凭借一手无可替代的清理修复手艺和绝对的低调,倒也安然无恙。他甚至利用工作之便,系统整理了大量关于医药、农时、天象、地理的古旧记录,将有用的知识默默记在心中。彭对他的勤勉和“不问世事”愈发满意,虽未再提拔,但在待遇和自由度上给予了不少照顾。
小辛去世后,其弟小乙继位。小乙性格与其兄类似,守成有余,开拓不足。此时,盘庚迁殷所带来的“新气象红利”已消耗殆尽,王朝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停滞与内耗的循环。对外征伐减少,四方诸侯的朝贡和敬畏之心随之减弱;内部贵族奢靡之风再起,底层劳役赋税未见减轻。
而在这看似平淡的时期,一个孩子的成长,正悄然牵动着少数有心人的目光。
那便是小乙之子,子昭,后来的武丁。
子昭出生时,陈远已在殷都生活了十几年。他最初对这个王室孩童并无特别关注,直到在贞人舍偶尔听到一些零碎议论。
“……小乙王子那位嫡子,听说聪慧异常,尤喜问些兵事、农桑之事,与寻常王子不同。”
“嘘,慎言。如今那位王子已被送到宫外‘体察民情’去了,据说是在傅说(一位出身低微但以贤能着称的臣子)的安排下。”
“体察民情?怕不是……有些人不愿见他留在宫中吧?”
“噤声!此事岂是我等可妄议?”
陈远默默听着,手中清理骨甲的动作丝毫未乱。他知道,历史中的武丁年少时确有被父亲小乙故意安置到民间生活、接触底层疾苦的经历,这被认为是他日后能成为一代雄主的重要原因。现在看来,这段历史正在真实发生。
几个月后,一个偶然的机会,陈远竟与这位年少的王子有了间接的交集。
那日,陈远奉命前往王城外围的一处仓廪区,核对一批新出土的、与祭祀用粮记录有关的破损简牍。工作完成后,他沿着河岸步行返回。时近黄昏,夕阳将洹水染成一片金红。在河岸一片稀疏的桑林边,他看见几个半大少年正在用自制的简陋弓箭射鸟,嘻嘻哈哈,吵吵嚷嚷。
其中一个个头最高、肤色黝黑的少年引起了陈远的注意。那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与普通平民子弟无异的粗麻短衣,赤着脚,但眉宇间有一股掩不住的英气,拉弓射箭的姿势虽不标准,却透着一股子专注和狠劲。他射了几箭都未中,同伴嘲笑,他也不恼,只是皱着眉头,反复调整着竹弓的角度和拉弦的力度。
陈远本想绕开,却听那少年忽然开口,问旁边一个稍大些的同伴:“阿虎,你说这箭为何总是往右偏?我明明瞄的是正中央。”
名叫阿虎的少年挠挠头:“俺也不知道,可能你这弓不直?”
黑肤少年摇摇头,自己摆弄着那简陋的竹弓,仔细观察着弓臂的弧度、箭杆的笔直程度,又试了试弓弦的紧绷度,口中喃喃:“弓臂左右力道不均?箭羽歪斜?还是撒放时手抖……”
陈远脚步微微一顿。这少年观察问题、分析原因的思路,在这个年纪、这个环境中,显得颇为不凡。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那位被“放”到民间的小王子子昭。
鬼使神差地,陈远走了过去,在距离他们数步远的地方停下,弯腰捡起地上几根被丢弃的、粗细不一的芦苇杆。
几个少年注意到他,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深衣(虽是粗麻,但明显比他们的短衣规整)、面容平静的陌生人。
陈远没有看他们,只是拿着芦苇杆,对着夕阳眯眼看了看笔直度,然后选了一根最直的,又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用于清理骨甲缝隙的细铜丝和一小块树脂(用于临时粘合破损骨甲)。他动作麻利地将铜丝缠绕在芦苇杆尾部,调整平衡,又用树脂固定了几片从地上捡来的整齐鸟羽。
片刻之后,一支虽然简陋但笔直、平衡、箭羽端正的“改良版”芦苇箭就出现在他手中。他将箭递给那个黑肤少年,声音平淡:“试试这支。引弓时,肩放松,眼、箭簇、目标三点成线。撒放时,手指自然张开,勿甩腕。”
少年子昭愣了一下,接过箭,入手便感觉比他们自己胡乱削的竹箭轻巧匀称得多。他看了陈远一眼,见对方眼神平静无波,不像是有意讨好或别有所图,便依言搭箭开弓。这一次,他格外注意了姿势和撒放。
“嗖——啪!”
芦苇箭钉在了远处一棵桑树的树干上,虽未深入,却稳稳命中,比他们之前射出的箭都正。
“中了!”几个同伴欢呼。
子昭眼中闪过亮光,他跑过去拔下箭,仔细看了看箭杆和箭羽,又回头看向陈远,这次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尊敬:“先生懂射艺?”
“不懂。”陈远摇头,“只懂些做物件要匀称平衡的道理。箭如此,其他事亦如此。”说完,他不再停留,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河岸继续离开了。
身后传来少年们兴奋的议论和子昭再次拉弓试射的声音。陈远没有回头。这次偶然的指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只是基于一个匠人的本能,看不惯那粗陋不堪的箭矢,加上对这位未来雄主一丝极其微茫的好奇,才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后数年,陈远又在殷都内外不同的场合,远远见到过子昭几次。有时是在市集角落观察工匠锻造铜器,有时是在田间向老农询问耕作,有时甚至是在城墙修筑的工地外围,默默看着劳役们夯土。这位王子显然在认真地“体察民情”,而且并非走马观花,常常一看就是大半天,还会找机会与匠人、农夫、士卒交谈,问的问题往往切中实际。
陈远从不主动靠近,只是作为一个沉默的背景,偶尔在对方遇到某些具体的、涉及器物原理或材料特性的问题时,若恰好旁听,会以路过工匠或“略知一二的贞人”身份,极其简洁地点拨一两句,比如如何判断陶土烧制的火候,如何辨别不同铜锡合金的色泽与用途,如何利用水平原理检查墙基是否平整。每次都是点到即止,绝不深谈,说完便走。
子昭显然记住了这个话少但每每能解决他实际疑惑的“先生”。有两次,他甚至试图主动搭话,询问陈远的名字和所在,陈远皆以“乡野鄙人,不足挂齿”、“在贞人舍做些杂事”含糊带过,迅速脱身。
陈远能感觉到,这位少年王子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来自民间底层的知识和智慧,并将之与他在宫中接受的贵族教育融合。他的目光越来越沉稳,思考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入。有时陈远清理骨甲时,会联想到这个少年,心想若他将来真能掌权,这些民间的见识或许会转化为不同的治国方略。
而陈远自己的身体,也在平静的岁月流逝中,逐渐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召唤。
低热、关节隐痛、白日里突如其来的强烈困倦,以及越来越清晰的、指向下一次沉睡的“时间预感”,都在提醒他:周期又近了。这一次,他能感觉到,沉睡的时间可能会更长,也许十年,甚至更久。
他必须开始最后的准备。幸运的是,贞人舍的身份提供了极佳的掩护。“外出寻找古卜材料”、“观测偏远之地星象异动”、“探访古祭祀遗址以考订仪轨”……这些理由冠冕堂皇,足以让他长时间离开殷都而不引起怀疑。他早已选定的那个瀑布洞穴,物资齐备,只等他最后“入住”。
他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制造一场合理的“失踪”。
小乙王的身体似乎也不甚康健,朝中关于继承人的议论渐渐增多。子昭作为嫡子,且已在民间积累了相当的见识和口碑(至少在底层和一些有远见的官员中),呼声渐高。但王室内部的权力争斗从未停歇,反对势力依然存在。
陈远决定,就在小乙王晚年、王位继承暗流汹涌之际,实施自己的计划。这个时期,朝野注意力集中在权力更迭上,一个低阶贞人的失踪,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他利用一次“前往太行山深处采集古祭祀遗址信息”的任务,向卜正彭告了长假。彭对他这些年勤恳踏实的工作颇为信任,未加详究便准了。陈远又去陶坊与申坊主打了招呼,说自己接下了贞人舍一项长期外差,归期未定。
他将这些年来积攒的大部分钱物,悄悄分成几份,匿名托人捐给了慈济医署(阿蘅仍在主持,规模更大),又通过曲折的方式,给几个生活困难的旧日陶坊工友家送去了一些接济。至于厉……陈远知道,他早已是天乙(汤)一系的老臣,如今在王城卫戍系统内地位稳固,已不需要他的任何关照。
最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陈远背着简单的行囊,像无数次外出公干一样,平静地走出了殷都的城门。
他没有回头。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将沉睡很久。久到足以跨越小乙的晚年,跨越可能的王位之争,或许……会直接睡到那位他有过数面之缘、曾给予零星指点的少年王子,长大成人,登上王位,开启一个崭新时代的时刻。
山路蜿蜒,秋叶斑斓。
陈远的脚步坚定地朝着太行山深处,朝着那水帘后的幽暗洞穴走去。
身后,殷都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模糊。
身前,漫长的沉睡正在等待。
而历史,依旧按照它既定的轨迹,缓缓向前滚动。少年武丁,正在民间茁壮成长,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属于他的时代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