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进入第五天。
太虚观内的空气,变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沉重,且带着一股将要腐烂的潮气。
九城盟约的心理攻势从未停歇。高音喇叭里冰冷的宣告,如同永不疲倦的秃鹫,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一遍遍啄食着他们脆弱的神经。那些从天而降的传单,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白色的纸片落在青石板上,落在灵田里,像一块块刺眼的墓碑。
人心,开始真正地动摇了。
起初还只是窃窃私语,现在,已经演变成了公开的争执。就在今天早上,两个人为了争抢一块无人机空投下来的压缩饼干大打出手,若不是老张及时拉开,恐怕就要见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在山门的光幕前,遥望着外面那座钢铁牢笼,眼神复杂。
他们不再高声抱怨,那是一种更可怕的沉默。沉默里,酝酿着背叛与离去。
陆尘传授的【静心诀】,似乎也失去了效力。当生存的欲望和对过去的思念被反复撩拨,再精妙的法门,也难以抚平一颗饥饿、恐惧、充满牵挂的心。
萧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的心也随着这压抑的气氛一点点下沉。她知道陆尘说的“堵不如疏”有道理,可她也清楚,洪水一旦决堤,再想疏导就晚了。
这天傍晚的修行课,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广场上稀稀拉拉地坐着百十号人,许多人已经不来了,他们躲在自己的住处,或许正在看着传单,做着天人交战。来的人,也大多心不在焉,眼神飘忽。
陆尘盘坐在白玉阶上,看着下方一张张写满焦虑与动摇的脸,一言不发。
外面的高音喇叭恰在此时又响了起来,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诱惑力:“……最新一批救援物资已经抵达,里面有新鲜的肉类和蔬菜……只要走出光门,就能立刻领取……”
这声音像一根鞭子,抽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好几个人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身体微微前倾,似乎下一秒就要站起来,冲向山门。
然而,陆尘依旧没有反驳,也没有试图用更大的声音盖过去。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直到那段宣传广播告一段落,山谷间恢复了暂时的宁静。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今天,我们不上课。”
他的第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让每个人的心神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在这世上,你最想守护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简单得像一句闲聊,却又沉重得像一座大山,猝不及不及防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守护?
在这挣扎求生都成奢望的残道纪元,这个词,显得如此奢侈,如此遥远。
广场上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人们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痛苦、怀念等种种复杂的神情。
陆尘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是老张。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想守护……我女儿……的照片。”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已经泛黄卷边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天真烂漫。
“诡潮来的时候,我没护住她……”老张的声音哽咽了,“我就剩下这么一张照片了。每次快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看。我怕……我怕有一天,我连她长什么样都给忘了……”
他说着,泪水一滴滴地落在照片上,又被他慌忙用粗糙的袖子擦去,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老张的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涟漪。压抑已久的情感,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我想守护我弟弟教我识的第一个字……”一个年轻的女人捂着脸,泣不成声,“他为了给我找吃的,被巡逻队当成流民打死了。那个字是‘家’,可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想守护我爹留下的那把扳手,”一个跛了脚的汉子红着眼眶,声音洪亮,“他是个修理工,他说,只要手里有家伙,到哪都能活下去。可他没活下去……他为了让我先走,被那些怪物撕碎了……”
“我……”
“我……”
一个又一个声音响起,诉说着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一段段悲惨的过往。他们想守护的,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物,只是一张照片,一个字,一把扳手,一段温暖的记忆,一个早已逝去的亲人的遗物。
这些,是他们在这片冰冷绝望的末世里,赖以证明自己还“活过”的,最后一点余温。
哭声,在广场上连成了一片。这不是绝望的哭嚎,而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一种痛苦的释放。
萧月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审判过无数穷凶极恶的异端,也见过无数麻木不仁的巨城居民。她从未想过,在这些被视作“废料”的幸存者心中,竟埋藏着如此深沉、如此纯粹的情感。
她看向陆尘,发现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没有怜悯,而是一种深沉的、肃穆的认同。
等到哭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却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广场上的气氛,不再是之前的焦虑与动摇,而是一种悲伤过后的澄澈。
陆尘这才缓缓开口。
“你们现在明白了?”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九城盟约承诺给你们的,是食物,是安全。这些,只是让你们的【身体】活下去。”
“而你们刚才所说的,你们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守护的那些东西,才是让你们的【灵魂】活下去的理由。”
“这,就是【德】。”
他吐出了这个古老而又陌生的字眼。
“【德】,不是写在书上,让你们去遵守的冰冷条文。它不是‘不许偷窃’,‘不许杀人’那么简单。【德】,是你们心中那股最纯粹的、想要去【守护】的意念。”
“守护女儿的照片,是德。守护弟弟教的字,是德。守护父亲的遗物,是德。守护同伴,守护希望,守护自己心中那一点不灭的光,皆是【德】!”
“这股由‘守护’这个行为本身所产生的力量,纯粹、坚定,不含任何杂质。它,就是我们【通天箓道】的修行根基!”
陆尘站起身来,声音传遍了整个广场。
“诡异之力,源于混乱、绝望、憎恨。所以,它会污染一切,扭曲一切。而我们修的【德】,源于守护、希望、爱。所以,它能净化一切,匡扶一切!”
“你们以为,这太虚观的纯净灵气从何而来?不是凭空产生的!正是因为上古时代的先辈们,他们心中怀着守护整个道统、守护整个人族的宏大之【德】,才凝聚出了这片能抵御万诡侵蚀的净土!”
“九城盟约的喇叭,告诉你们我是邪魔。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们真相。他们之所以恐惧我,不是因为我掌握了什么禁忌的杀戮之术,而是因为我所传授的【道】,会让每一个普通人,都有机会点燃自己心中的神火!这种力量,不被他们掌控,不被他们的《铁律》定义,所以,他们视之为最大的威胁!”
他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原来……原来自己心中最珍视、最痛苦的记忆,竟然就是修行的根基?原来,守护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这个认知,彻底颠覆了他们对“修行”和“力量”的理解。
就在这时,人群的角落里,一个瘦弱的少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更小的女孩。那女孩正是之前给铁鸦卫献花的小雅。少年叫阿木,是小雅的哥哥。从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用自己的身体,将妹妹完全护在怀里,仿佛要隔绝世间的一切风雨。
他的念头很简单,从父母死后,就只剩下这一个——保护妹妹。
此刻,听到陆尘的话,他心中那股“保护妹妹”的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炽热。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谁也不能伤害小雅。
就在这纯粹到极致的念头升起的瞬间。
奇迹,发生了。
一抹微弱,却无比温暖的淡金色光晕,毫无征兆地,从阿木的身上,缓缓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很淡,像风中的烛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的意志。光晕将他和怀里的妹妹一同笼罩,小雅好奇地伸出手,去触摸那温暖的光,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护……护道灵光……”一名有些见识的老人,指着阿木,结结巴巴地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那个少年身上。
广场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压抑的抽泣声。然后,这声音就像会传染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混合着激动、震撼与狂喜的泪水。
真实不虚的奇迹,就这么活生生地发生在了他们眼前!
陆尘的道,是真的!守护,真的可以产生力量!
那个少年,没有惊人的天赋,不懂复杂的法门,他只是凭借着一颗最纯粹的守护之心,就点燃了传说中的【护道灵光】!
这一刻,外面那刺耳的广播声,那些印着美食的传单,都变得无比可笑。
用虚假的承诺,去诱惑一群已经亲眼见证了神迹的人?
一个幸存者猛地站起来,冲到广场边缘,捡起一张传单,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撕得粉碎。
“滚——!”他冲着外面的钢铁壁垒,发出了进入太虚观以来,第一声充满底气的怒吼。
“滚!”
“滚!”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他们将脚下的传单狠狠踩进泥土里,用嘶吼,来宣泄着自己的新生。
他们的信念,在这场名为【德】的课程中,被彻底重铸,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萧月站在观星台上,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
她看着那个发光的少年,看着那些热泪盈眶的人们,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微微颤抖。
她终于明白了。
陆尘所做的,不是在建立一个势力,不是在训练一支军队。
他是在……传火。
将那早已在残道纪元熄灭了千百年的,名为“人性”与“希望”的火种,重新一颗一颗地点燃。
她想起了魏长卿那充满蛊惑的提议,想起了九城盟约内部那复杂的政治棋局。那些东西,在眼前这纯粹的人性光辉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
但她也知道,这微弱的火种,需要时间去成长。在它能燎原之前,必须有人为它挡住足以将它吹熄的狂风。
她缓缓攥紧了拳头。
心中所有的迷茫、犹豫、挣扎,在这一刻,都被那道淡金色的【护道灵光】彻底照亮,烟消云散。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