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月的尖叫,凄厉而又虚弱,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图书馆内狂乱的喧嚣。
“精神寄生!”
这四个字,对绝大多数幸存者来说,完全是无法理解的天方夜谭。他们愣住了,鼓噪的声浪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李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萧月,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着。“你……你说什么?你也想为他开脱?编出这种鬼话!”
他身后的幸存者们也再次骚动起来,怀疑的目光在陆尘和萧月之间来回扫视。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人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坏人,要么疯了,要么没疯。这种听起来就玄之又玄的词汇,更像是为了掩盖罪行而编造的借口。
“我没有胡说!”萧月挣扎着想站得更稳一些,可身体的虚弱让她摇摇欲坠,“我能看见!我能看见他心里……有东西!不是他自己!那东西在控制他的恨!”
萧月的话,对别人来说是疯话,但对陆尘而言,却如同一道惊雷,瞬间点亮了他脑中所有的迷雾。
他一直以来的困惑,终于有了答案。
为什么神识探查不到任何异常?因为敌人攻击的根本不是能量层面。为什么幸存者们会集体陷入负面情绪?因为这是一种能够传染的“瘟疫”。
这是一种道法层面的攻击,直指人心!
陆尘没有去辩解,也没有试图用道理去说服那些已经被怨恨和怀疑冲昏了头脑的人。他知道,在“精神寄生”的影响下,任何理性的语言都只会成为火上浇油的燃料。
他必须先将火源和柴堆分开。
陆尘深吸一口气,双脚在地面上轻轻一踏。一股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气流,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向四周扩散开来。这股风并不强劲,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轻柔而坚定地将情绪最激动的李虎等人,与其他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人们只觉得一股柔和的力量推着自己后退了几步,并不难受,但那股歇斯底里的狂热劲头,却不由自主地被打断了。
“老方,”陆尘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没有一丝波澜,“带李虎队长和几位情绪不稳的兄弟,去东边的书库休息一下,让他们冷静冷静。”
老方愣了一下,看了看状若疯虎的李虎,又看了看面色沉静的陆尘,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现在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再闹下去,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庇护所,就要从内部分崩离析了。
“李虎,跟我走!”老方拖着伤臂,带着几个还算理智的人,半强制地将仍在咆哮咒骂的李虎,以及其他几个情绪最激动的人,带向了图书馆的另一侧。
现场暂时安静了下来,但空气中那股不信任的、冰冷的气氛,却愈发浓厚。剩下的幸存者们,都用一种复杂而警惕的眼神看着陆尘,默默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陆尘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快步走到萧月身边,扶住了她几近脱力的身体。
“你怎么样?”
“我没事……”萧月喘息着,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陆尘,你相信我,那东西……那东西就像一种看不见的蜘蛛网,李虎是中心,那些黑色的丝线,正在从他身上,连接到每一个心怀怨恨的人身上!它在吸食他们的情绪!”
陆尘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信你。把你能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将萧月安顿好后,陆尘独自一人,走进了古籍之馆最深处的残卷室。
这里堆放着无数在上古道纪中被损坏、无法修复的典籍。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和尘埃的味道,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天光从穹顶的破洞中洒落,照亮了飞舞的微尘。
陆尘的心,比这里的环境还要沉重。
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敌人藏身于人心之中,无形无影,他的通天箓虽然能解析万法,却无法解析一颗破碎的人心。
他随手拈起一张符纸,指尖灵力流转,一张基础的【净心符】瞬间成型。他对着远处一个情绪低落的幸存者,轻轻一弹。
符箓化作一道微光,没入那人体内。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月的声音在他脑中回响:“没用……我看到那道光进去了,但它就像……像照在了一块黑布上,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些黑点,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陆尘又尝试了【涤秽符】、【安神符】,结果都一样。这些针对外部邪祟、安抚精神的符箓,在这种源于内部的“腐化”面前,彻底失去了作用。
这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攻击。它不产生任何能量波动,不属于任何一种诡异之力,它只是一个逻辑上的“扳机”,巧妙地扣动了人们心中早已存在的创伤和黑暗面。
陆尘颓然地坐倒在一堆故纸堆里,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他可以对抗毁天灭地的诡异,可以对抗逻辑森然的审判庭,可他要怎么去对抗人心中的怨恨?
难道要像【纯净之卫】一样,将所有“被污染”的人都“格式化”掉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掐灭了。如果那么做了,他和他所对抗的暴虐秩序,又有什么区别?他的道,是守护,不是清除。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通天箓是上古道统的集大成者,它所代表的“兼容”之道,不可能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一定有办法,只是自己还没有找到。
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在于,这不是“污染”,而是“诱导”。敌人没有注入任何东西,只是放大了他们本身就有的东西。所以,任何“驱除”和“净化”的手段都注定无效。
就像你无法驱除一个人自己的影子。
唯一的办法,不是驱除黑暗,而是……点亮一盏灯。
一盏能照亮内心的灯。
陆尘猛地睁开眼睛,他不再去思考如何攻击那无形的敌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残破的古籍。他要找的,不是杀伐之术,不是净化之法,而是上古道统中,那些关于如何“守”的智慧。
守护神魂,守护道心,守护凡人心中那一点不灭的灵光!
他开始疯狂地翻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老方给陆尘送来了一些食物和水,看到他那副几近疯魔的样子,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地放在一旁,没有打扰。整个庇护所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人们分成了一个个小团体,互相用猜忌的眼神打量着对方,窃窃私语。
信任的堤坝,已经出现了无数道裂痕,随时可能彻底崩塌。
就在陆尘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卷极其残破的兽皮经文。经文的大部分都已腐朽,只剩下寥寥数行字迹,是用一种极为古老的朱砂写就的。
《太上洞玄灵宝护命长经》残篇。
“……心生万魔,亦可心斩万魔。魔非外来,乃神衰意乱,舍本逐末……故,欲护其命,先守其神……”
陆 尘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先守其神”这四个字。
对!不是驱魔,是守神!是加固自身的堤坝,让洪水无法侵入!
他继续往下看,终于,在一片模糊的字迹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符箓图样。
【守神清心符】。
经文的注释写得晦涩难懂,但陆尘凭借通天箓的底蕴,还是勉强读懂了其中的关键。
这种符箓,不产生任何物理层面的效果,它不攻击,不防御,甚至不净化。它唯一的作用,是当它被激活时,会以施符者自身的“心念”为核心,构建出一个微型的【信念场】。
在这个场域之内,所有外来的、旨在扭曲和放大负面情绪的“诱导”,都会被过滤、被中和。它像一个心灵的防火墙,无法消灭病毒,却能阻止病毒的入侵和传播。
然而,当陆尘看到绘制这种符箓的材料时,他的心,沉了下去。
经文上写得清清楚楚。
“此符非力可成,非术可就。需以大德为墨,以宏愿为笔,燃心火而铸之。德行不坚者,反噬其身;愿力不宏者,徒劳无功。”
以德为墨,以愿为笔。
这根本不是画符,这是在燃烧自己的道!
绘制这种符箓,消耗的不是天地间的灵力,而是施符者自身日积月累的德行,和他立下的、守护众生的宏大誓愿。
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唯心之法。
陆尘沉默了。他想起了在【熔火之心】的顿悟——守护凡人之心,即是巩固自身道基。
原来,道基不仅仅是用来提升境界的,更是用来在最关键的时刻,燃烧自己,去守护自己要守护的一切的。
这才是“薪火”的真意。不仅是众生的薪火,也是他自己的薪火。
陆尘缓缓站起身,走出了残卷室。
他来到了图书馆的大厅中央,这里几乎所有的幸存者都在。他们看到陆尘出来,纷纷投来了复杂的目光。
陆尘没有说话,只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平静地盘膝坐下。
他闭上了双眼,心神沉入识海。
他没有去调动灵力,而是开始观想。观想那些在【熔火之心】死去的面孔,观想老方那只废掉的胳膊,观想李虎那被痛苦和怨恨扭曲的脸,观想萧月那双写满了焦急和信任的眼睛。
他观想这个破碎的世界,观想那些在废墟中挣扎求生的凡人。
一股宏大而又悲悯的情绪,在他的胸中升起。
“我之所愿,非为长生,非为证道。”
“我之所愿,乃以吾之所学,护佑此世之人,使其免于扭曲,免于沉沦,使其心中之火,不为诡异所灭,不为绝望所熄……”
“若此道需以我为薪,那我,愿燃此身。”
他的道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纯粹与坚定。
陆尘伸出右手食指,以指为笔,开始在身前的虚空中,缓缓地描绘起来。
没有金光,没有灵力波动,甚至没有任何异象。他就那么安静地、一笔一划地画着。
但在萧月的眼中,她看到了此生最为震撼的一幕。
她看到,陆尘身上那温润的、如同暖玉般的金色光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他自己从体内抽取出来,汇聚到他的指尖。那金色,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温暖,那是陆尘“德行”的具现化。
随着符文的笔画越来越复杂,陆尘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身体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萧月的心揪紧了,她明白,陆尘正在进行一场豪赌,一场用自己的根本去换取希望的豪赌。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
一枚由最纯粹的金色光芒构成的、复杂而又神圣的符文,静静地悬浮在陆尘的身前。它不像任何一种攻击性的符箓那般锋芒毕露,反而散发着一种如同母亲怀抱般的温柔和安宁。
【守神清心符】,成了。
陆尘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疲惫,但他看着眼前的符箓,却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他伸出颤抖的手,对着那枚符箓,轻轻一推。
金色的符文,没有化作流光飞出,而是如同一朵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瞬间分解成亿万个微不可察的金色光点。
这些光点,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如同一场无声的、金色的细雨,洋洋洒洒,飘向了图书馆的每一个角落,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正在角落里低声咒骂的李虎,声音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疯狂和怨毒并没有立刻消失,但那股让他失去理智的狂躁,却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平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那些窃窃私语的幸-存者们,也安静了下来。他们感觉,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猜忌和绝望,似乎被什么东西冲淡了许多。就好像一间密不透风的、充满霉味的屋子,突然被推开了一扇窗,透进了一缕阳光和新鲜的空气。
在萧月的视野里,那场金色的光雨,落在了每一个人的情绪光晕之上。
它们没有去攻击那些顽固的黑色斑点,而是悄无声息地,在每个人原本的光晕之外,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却又坚韧无比的金色光膜。
这层光膜,将那些正在扩散的黑色丝线,与外界彻底隔绝了开来。
被寄生的“病人”,被暂时保护了起来。无声的瘟疫,被遏制住了。
弥漫在庇护所上空的阴霾,在这道温和的道心之盾下,被暂时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