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仲夏,白日的永熙宫苑被灼热的阳光炙烤着,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
各宫主殿大多垂下了竹帘,放置了冰鉴,以求一丝清凉。
然而流云殿内,却因着帝王的时常驾临,总萦绕着一种不同于别处的、带着清冽香气的舒爽氛围。
这日午后,窗外日头正毒,殿内却因放置了数座冰山而凉爽宜人。
江浸月午憩方醒,穿着一身轻薄的湖水绿软罗常服,乌发未绾,随意披散在肩头,正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山海经》闲闲翻看。
阳光透过细竹帘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她恬静专注的侧影,长睫低垂,唇角微抿,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燥热。
楚天齐处理完上午的政务,信步而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挥手止住了欲要通传的宫人,悄无声息地走到殿门边,静静地凝视着。
他见过她许多模样——柔婉的、娇羞的、机智的、甚至是重伤时脆弱的,却独独偏爱她此刻这般毫无防备、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宁静。
仿佛卸下了所有面对他时的柔顺面具,显露出内里最本真的、带着一丝疏离的沉静。
这种真实,比任何刻意的雕琢都更动人心魄。
他心中微动,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那些宫廷画师,笔下的人物总是千篇一律,工笔重彩,力求形似,却失之神韵。
他们画不出她眉眼间的灵动,更画不出她此刻这种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的静谧气质。
他转身,对侍立在旁的高德胜低声吩咐了几句。
高德胜会意,立刻躬身退下,不多时,便亲自捧来了一套极为精致的文房四宝——一块质地上乘的徽墨,一方荷叶形的端砚,几支大小不一的紫毫笔,还有一叠颜色微黄、质地绵韧的澄心堂纸。
楚天齐挽起袖口,亲自于殿内临窗的书案前研墨。
他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墨香渐渐弥漫开来,与殿内的冷香交融。
他没有让任何人伺候,连高德胜也被屏退至殿外候着。
江浸月察觉到动静,从书卷中抬起头,见到皇帝竟在亲自研墨作画,眼中适时地露出一丝讶异,放下书卷,轻声道:“陛下这是要作画?何不宣画院待诏?”
楚天齐抬眸看她,目光温柔,唇角含笑:“那些画匠,画皮画骨难画心。朕想亲手画一画朕眼中的昭昭。”
他语气自然,带着不容置疑的珍视。
江浸月心中冷笑,面上却泛起羞涩的红晕,垂下眼睫:“臣妾蒲柳之姿,岂敢劳陛下御笔……”
“在朕心中,你便是最好的模样。”
楚天齐打断她,语气笃定。
他取过一支极细的紫毫笔,蘸取少量清水,又于砚台边缘细细调制出极淡的墨色,然后抬笔,目光再次投向榻上的她,仿佛要将她的轮廓一寸寸刻入心底,再诉诸笔端。
他没有让她摆出任何固定的姿势,只是示意她“如常便好”。
于是,江浸月便重新拿起书卷,依旧维持着方才倚榻阅读的姿态,只是心境已截然不同。
她能感受到那两道专注而灼热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她身上。
她必须维持着那份“自然”的静谧,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殿内静得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
楚天齐画得极慢,极认真。
他不用浓墨重彩,只用淡墨细笔,以写意的手法,细细勾勒。
他画她微侧的脸部线条,画她低垂时如蝶翼般的长睫,画她挺翘的鼻尖,画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不点而朱的唇。
他尤其用心描绘她执书的手指,纤细莹白,与深色的书卷形成对比,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故事。
他画的不是那个柔婉解意的宠妃,不是那个机智献策的伙伴,更不是那个奋不顾身的忠仆。
他画的,只是这个午后,在他专属的视野里,安然静谧、仿佛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沈昭昭。
每一笔,都倾注了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日益深沉的情感。
时间在静谧中悄然流逝。
当最后一笔落下,楚天齐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他放下笔,对着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满意与柔情。
“昭昭,来看看。”
他朝她招手。
江浸月放下书卷,袅袅起身,走到书案前。
当目光落在那一尺见方的画纸上时,她确实有瞬间的怔忪。
画中并无背景,只有她凭窗阅读的侧影。
墨色极淡,线条却流畅而精准,将她那份刻意维持的“静谧”捕捉得恰到好处,甚至……比她本身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出尘。
画风与她见过的所有宫廷画作都不同,没有华丽的设色,没有繁复的细节,却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尤其是那双眼睛,虽未点睛,却仿佛蕴含着万千情愫,欲说还休。
这画技未必是顶好的,但那其中倾注的心力与情意,却是任何画师都无法企及的。
“陛下……”
她抬起眼,望向楚天齐,眸中迅速氤氲起一层真实的水汽,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这……这画的是臣妾吗?臣妾……哪有陛下画得这般好……”
她像是被这份独一无二的“殊荣”击中,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受宠若惊。
楚天齐看着她动容的模样,心中更是柔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笑道:“怎么不是?在朕眼里,你便是如此。那些画匠画得再像,也只是皮囊。唯有朕笔下的,才是朕心中的昭昭。”
他将那幅画小心拿起,置于一旁待其彻底阴干,语气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占有欲:“这幅画,朕要收在寝殿里,只给朕一个人看。”
这是独属于他的珍藏,是他对她情感的私密寄托,不容他人窥视。
江浸月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目光却再次掠过那幅画。
画中女子温柔静谧,仿佛承载着帝王的万千情丝。
而她,江浸月,心底那颗冰封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陛下画得……真好。”
她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感动后的柔软,
“臣妾很喜欢。”
楚天齐闻言,心中更是满足,只觉得这炎炎夏日,因着怀中人与这幅亲手描绘的丹青,也变得无比惬意起来。
然而,帝王亲手为柔昭仪作画,并珍藏于寝殿的消息,终究还是如同长了翅膀,悄悄在后宫传开。
这已不仅仅是寻常的赏赐或恩宠,而是一种近乎精神层面的、独一无二的标记,其意义远超晋封和物质赏赐。
消息传到慈宁宫,太后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传到华阳宫,凌贵妃挑了挑眉,倒也没说什么。
传到延禧宫时,赵婕妤气得又摔了一套新得的官窑茶具,咬牙切齿:“作画?!陛下何时有这等闲情逸致!那狐媚子究竟使了什么妖法!”
传到琼华殿,贤妃叶知秋默默在佛前多添了一炷香,烟雾缭绕中,她的神色愈发模糊。
流云殿内,温情脉脉。
殿外,因这一幅小小的丹青,六宫的醋海再次翻涌起新的波澜。
帝王的深情,如同一把双刃剑,在给予江浸月无上荣宠与庇护的同时,也将她更紧地捆绑在了这深宫的爱恨情仇与权力漩涡之中,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