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永熙宫,榴花似火,碧池生荷,连空气中都浮动着草木蓬勃生长的热烈气息。
然而,与这盎然生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宫之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日渐浓郁的压抑与暗流。
这股暗流的中心,依旧是那座恩宠无匹的流云殿。
江浸月的伤势在楚天齐亲自督促和太医院竭尽全力的医治下,已大致痊愈,只是元气仍有亏损,脸色较往日更显几分苍白柔弱,行动间也带着一种惹人怜惜的慵懒。
这日,一道明黄的圣旨,伴随着内务府流水般抬入流云殿的赏赐,彻底点燃了后宫积压已久的情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柔婕妤沈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更兼忠勇护驾,功在社稷。着即晋封为正三品昭仪,赐号‘柔’,赐居流云殿主位,享妃位仪制。钦此——”
内侍监尖细悠长的声音在流云殿内回响。
昭仪!正三品!
距离九嫔之首仅一步之遥!
更别提那“享妃位仪制”的殊荣,以及陛下亲口保留的、独属于她的“柔”字封号。
这份恩宠,在本朝堪称罕见。
“臣妾,谢陛下隆恩。”
江浸月身着新赶制的昭仪品级礼服,虽未施浓妆,却自有一番清华气度,她盈盈下拜,姿态恭谨柔顺,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平静无波。
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和算计之中。
用几乎丢掉性命换来的筹码,自然要换取最大的利益。
楚天齐亲自上前将她扶起,目光落在她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是怜惜与毫不掩饰的赞赏:“昭昭,这是你应得的。”
他握着她的手,当着一众前来道贺的妃嫔宫人的面,语气坚定,
“日后,安心在流云殿养着,万事有朕。”
此言一出,前来观礼的众妃嫔神色各异。
凌贵妃面上带着爽朗的笑意,她是真心为这个盟友感到高兴,毕竟江浸月地位越稳,对抗皇后及其势力的资本就越足。
丽妃萧如玉依旧是那副娇媚模样,言笑晏晏地恭喜,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嫉妒与算计,如何也掩不住。
贤妃叶知秋称病未至,只派人送了贺礼。
而其他位份较低的嫔妃,如慎嫔、安嫔、苏嫔、宋才人等,则更是战战兢兢,贺喜之声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消息传到慈宁宫,太后正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听着心腹嬷嬷的禀报,眉头微微蹙起。
“皇帝又晋了她的位份?”
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赞同的沉缓,
“哀家知道她护驾有功,该赏。但如此擢升,是否太过?昭仪之位,非同小可。更何况,皇帝如今几乎是专宿流云殿,这后宫……都快成了她沈昭昭一人的天下了。雨露均沾,方是后宫安宁之道,皇帝难道忘了?”
嬷嬷低声附和:“太后娘娘所言极是。老奴听闻,陛下连日来除了必要的朝会,几乎不离流云殿,连奏章都搬了过去。这……长久下去,只怕六宫怨言日深,于社稷无益啊。”
太后沉吟片刻,叹了口气:“罢了,皇帝如今正在兴头上,哀家也不好过于拂了他的意。去,传哀家的话,请皇帝得空来慈宁宫一趟。”
翌日,楚天齐处理完政务,来到慈宁宫请安。
太后并未直接提及晋封之事,只是闲话家常般说起:“皇帝,哀家瞧着你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想是柔昭仪伤势见好,你也宽心了。”
楚天齐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劳母后挂心,昭昭她……确是好了不少。”
太后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劝之意:“哀家知道你喜欢那孩子,她此番救驾,也确实有功。但皇帝,你是天子,这后宫并非寻常百姓家。皇后如今在禁足,贵妃、贤妃等人亦是你的妃嫔,雨露均沾,方能维系六宫和睦,不让前朝非议。皇帝如今几乎是独宠一人,只怕……会寒了其他妃嫔的心,也容易让那孩子成为众矢之的啊。”
楚天齐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方才道:“母后教诲的是,是儿臣考虑不周了。”
他并未反驳,态度看似恭顺。
太后见他如此,心下稍安,又叮嘱了几句保重龙体之类的话,便让他退下了。
然而,楚天齐的“听从”,仅仅停留在表面。
从慈宁宫出来,他确实依言,开始“雨露均沾”。
他会在午后去华阳宫坐坐,看看二皇子,听凌贵妃说些军中趣事或宫中琐碎,但不到半个时辰,便会以“前朝尚有政务”为由起身离开。
他会去绮春殿,丽妃萧如玉使出浑身解数,娇声软语,曼舞轻歌,他却似乎兴致缺缺,只略坐一坐,赏些东西,便摆驾离去。
他甚至会去琼华殿,贤妃叶知秋依旧是一副清冷模样,与他下盘棋,或是讨论几句佛法,他便也觉得索然无味。
每一次,无论他去往哪个宫殿,最终的目的地,似乎永远只有一个——流云殿。
仿佛只有踏入那片弥漫着她身上独特冷香的殿宇,看到她那抹纤细的身影,或是听到她柔婉的声音,他那颗在朝堂和后宫其他处感到疲惫烦躁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与熨帖。
其他妃嫔那里,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一种对太后叮嘱、对祖宗规矩的敷衍。
这种近乎机械的、毫无温度的“临幸”,如何能瞒得过精明的后宫女子?
华阳宫内,凌贵妃在楚天齐又一次匆匆离去后,挥手屏退了宫人,对着心腹锦绣苦笑一声:“陛下这哪是来看本宫和皇儿,分明是来应付差事的。罢了,总好过某些人,连这份‘差事’都盼不到。”
她虽有些失落,但想到与江浸月的同盟,倒也还能想得开。
绮春殿中,丽妃萧如玉在楚天齐离开后,气得将方才弹奏的古筝猛地一推,发出刺耳的杂音。
她娇媚的脸上满是怨怼:“又是这样!坐不到一炷香就走!本宫这里是有瘟疫吗?他那心啊,早就被流云殿那个病秧子勾走了!”
她越想越气,对江浸月的嫉恨又深了一层。
琼华殿依旧静谧,贤妃叶知秋默默收好棋盘,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看透的凉薄。
陛下的心,早已偏得没了边,太后的劝诫,也不过是耳旁风罢了。
而诸如慎嫔、安嫔等人,更是连陛下的面都难得一见,只能在请安时,远远看着陛下对柔昭仪那毫不掩饰的关怀与偏爱,心中酸涩难言,却又无可奈何。
宋才人这等善于钻营的,更是早早地将重心放在了如何巴结流云殿上。
流云殿内,江浸月对于楚天齐这种阳奉阴违的“雨露均沾”心知肚明。
她从不询问他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只是在他归来时,送上恰到好处的温柔与依赖,仿佛她的世界只有他一人。
这种全然的信任与包容,更让楚天齐觉得,唯有在她这里,他才能做回真实的自己,而非那个需要时刻平衡各方势力的帝王。
夜幕低垂,宫灯盏盏亮起。
楚天齐再次踏入流云殿,卸下一身疲惫。
江浸月正倚在软榻上看书,烛光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对他展露一个清浅而依赖的笑容。
“陛下回来了。”
她放下书,欲要起身。
“别动。”
楚天齐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入怀中,深深吸了一口她发间的冷香,只觉得连日的烦躁都被抚平了,
“还是你这里最让朕舒心。”
江浸月温顺地靠在他胸前,唇角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太后的不满?六宫的怨怼?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要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凌驾于宫规之上的恩宠,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清,她江浸月在楚天齐心中的分量。
这不仅是她生存的保障,更是她完成任务的利器。
殿外,月色清冷,照着这看似平静,实则怨气与暗潮愈发汹涌的宫闱。
柔昭仪的盛宠,如同一把双刃剑,在为她披荆斩棘的同时,也将她推向了更加危险的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