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震天的怒吼,并非从遥远的城北传来,而是从近在咫尺的府门之外,汇成一股肉眼可见的声浪,蛮横地撞在督府高大的围墙上。
准备登车的亲兵们齐刷刷变了脸色,握着枪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收紧。
夜祁踏上汽车踏板的动作凝固了。
他缓缓收回脚,转过身,那张刚毅的面庞上,刚才因决意赴死而带来的沉静,被一种更加阴沉的情绪所取代。
从大门方向连滚带爬跑来的亲兵队长,声音里带着哭腔,几乎要跪在地上。
“督军!是……是百姓!成百上千的百姓把整条街都堵死了!他们……他们让您交出冷小姐!”
话音未落,一块裹着烂泥的石头“砰”的一声砸在了不远处的廊柱上,泥点四溅。
紧接着,更多的石块、瓦片、甚至是烂菜叶,雨点般从高墙外抛了进来,砸在地面上、窗户上,发出一片杂乱的声响。
“交出妖女!”
“杀了她,保我天津卫平安!”
“夜督军!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害死全城的人!”
污言秽语与恶毒的诅咒混杂在一起,穿透了院墙,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那并非战场上的厮杀,却比枪炮声更让人心头发寒。
这些都是天津卫的百姓,是夜祁誓言要守护的人。
此刻,他们却要他交出他誓言要守护的另一个女人。
碧梧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在冷青璃身前,仿佛她瘦弱的身体能挡住那漫天的恶意。
冷青璃的脸比刚才更加苍白。
她听着那些声音,手臂上的伤口,胸口被镇魂玉压制着的灼痛,在这一刻,都比不上心头那股被利爪撕扯的酸涩。
祸根。
她真的是个祸根。
夜祁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朝着府门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亲兵们立刻跟上,在他身后组成一道移动的墙壁。
“别去。”
冷青璃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夜祁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一下。
冷青璃快步跟上,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那件质地坚硬的军装,被她冰凉的指尖攥得紧紧的。
“他们要的是我,你出去……没用的。”
夜祁终于侧过头,垂眸看着她。
火光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让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待在车里。”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便用力,却又带着一丝克制,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掰开。
他继续向前走,高大的背影充满了决绝。
冷青璃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向那扇隔绝着疯狂与理智的大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
督府的朱漆大门“嘎吱”一声,被从内向外拉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火把的光芒汇成一片晃动的海洋,映照出无数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人潮汹涌,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
最前方的几十名亲兵用血肉之躯组成人墙,正被愤怒的民众推搡得步步后退。
督府门前那对威武的石狮子,其中一只的头部已经被砸掉了一大块,看上去狼狈不堪。
夜祁的身影,出现在门缝之后。
喧嚣的场面,因为他的出现,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所有人都看向他,看向这位天津卫的统治者。
“夜督军出来了!”
“督军!把妖女交出来!”
人群中,那个脸上带疤的关外汉子再次振臂高呼,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再不交人,邻省的炮弹就要把我们都炸平了!我们不能给一个妖女陪葬!”
他的话像是一把火,再次点燃了人群的情绪。
“交出来!”
“交出来!”
就在这时,夜祁身后,一个清瘦的身影也跟着走了出来,站定在他的身侧。
是冷青璃。
她身上还披着那件华贵的狐皮大氅,苍白的脸在火光下,美得有一种不真实的脆弱感。
她的出现,让所有叫嚣的民众都愣住了。
这就是那个……妖女?
人群中,那个从督府溜出去的仆役指着她,尖声叫道:“就是她!就是她!我亲眼看见她身上冒青光!”
这声指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人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打死她!”
“烧死这个妖物!”
一块比之前所有石头都大的砖块,带着破风声,呼啸着从人群中飞出,越过亲兵的头顶,径直朝着冷青璃的门面砸来!
夜祁反应极快,猛地跨出一步,将冷青璃整个护在身后。
但砖块来势太猛,他虽然挡住了大半,可飞溅开的碎石,其中一块还是狠狠地砸在了冷青璃露在外面的肩膀上。
“唔……”
冷青璃闷哼一声,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肩膀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她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最前方那些百姓的眼中。
他们看到那个传说中的“妖女”,被石头砸中后,露出了和他们一样的痛苦神情。
短暂的错愕之后,那个关外汉子突然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们看到了吗!她会疼!”
他指着冷青璃,对着周围所有人大吼。
“她也会疼!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根本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真妖!真妖早就遭天打雷劈了!”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加阴狠毒辣。
“这是个假妖!是督军找来糊弄我们的!他想用一个假的妖女,骗邻省退兵,结果没骗成,反倒把我们所有人都搭进去了!他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在拿我们全城人的命当赌注!”
这番颠倒黑白的诛心之论,比任何关于妖魔鬼怪的传说都更具煽动性。
恐惧,瞬间转化为了被欺骗、被牺牲的滔天愤怒!
“我们被骗了!”
“夜祁拿我们当炮灰!”
“冲进去!我们自己动手,抓住那个女人,交给邻省的人!”
“对!冲进去!”
人潮彻底失控,疯了一样地向前涌动。
亲兵们组成的人墙被冲得七零八落,眼看大门就要被彻底撞开。
夜祁用身体护住身后的冷青璃,他听着耳边那些已经完全失去理性的咆哮,胸口剧烈起伏。
开枪吗?
对着这些他本该保护的百姓开枪?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配枪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冲啊——!”
关外汉子第一个冲向了门缝,他身后,是无数双猩红的眼睛。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夜祁的手已经握住了枪柄。
“咔嚓。”
一声清脆的金属机械声,在鼎沸的人声中,突兀地响起。
夜祁拔出了他的勃朗宁手枪,毫不犹豫地,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冲在最前面的那张狰狞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