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薄光,穿过书房高大的玻璃窗,在紫檀木书桌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夜祁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晨练后的微凉水汽。
昨夜的发现,那份尘封在密室中的《先祖记事》,让他整夜未眠。
那不是激动,而是一种长期被禁锢的灵魂,终于找到枷锁裂缝的战栗。
他与冷青璃之间,不是诅咒,是盟约。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那股因镇魂玉而生的,对妖物的憎恶与暴戾,平息了许多。
他走到书桌后坐下,习惯性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军报。
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异样的凸起。
他挪开军报,一个素白的信封躺在那里。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是安静地躺着,仿佛本就该出现在那里。
夜祁拿起信封,动作停顿了一瞬。
这间书房,除了他自己和绝对信赖的赵参谋,无人能随意进出。
他撕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娟秀中带着清冷风骨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冷青璃的笔迹。
可当他看清信上的内容时,整个人的气息骤然下沉。
“安倍大人亲启:津门一别,甚为挂念。今夜祁已入吾彀中,信我无疑。镇魂玉与鸾鸟之力,皆如探囊取物。待大人逆妖门开,百鬼夜行之日,青璃愿为前驱,助大人扫平津门,共分此地。所盼唯速,勿误良机。”
落款是“青璃”二字,旁边还有一个鲜红的鸾鸟印记。
字字诛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钢针,企图刺穿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变得压抑而沉重。
夜祁没有发怒,他的脸上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将那封信重新平铺在桌面上,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
不对。
他拿起书桌上另一份冷青璃亲笔开列的,为旧部添置衣物的清单。
两相对比。
信上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乱真。
但模仿者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冷青璃写字时,有一个极细微的习惯,每一笔竖画,都会不自觉地向左下方略微倾斜,带着一种决绝而偏执的力道。
而这封信上的竖画,笔直挺立,工整得毫无灵魂。
再看那枚鸾鸟印记。
他昨夜才亲手触摸过盟约文书上,那枚属于鸾鸟先祖的玉印。
真正的印记,色泽温润,是血脉与妖力浸润千年的结果。
而信上的这个,颜色暗沉,红得发死,分明是劣质印泥盖出的伪物。
他的视线,从信纸上移开,缓缓扫过整个书房。
最终,停留在书桌一角,那块厚重的波斯地毯上。
他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从深红色的绒毛之间,拈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极其细小的黑色绒毛,比灰尘大不了多少,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夜祁将绒毛放在指尖。
他认得这个。
是安倍旬那只八咫鸦的翎羽。
上次在梧桐楼,安倍旬的式神被击碎时,就曾留下过这样的残羽。
安倍旬。
原来是他。
夜祁缓缓直起身,将那根绒毛与那封假信,一同收进了抽屉里。
他没有声张,也没有去找任何人对质。
他走到窗边,望着客房的方向。
那个细作还藏在督府里,此刻或许正躲在某个角落,得意地等待着好戏上演。
而他的那些将军们,又有多少人,能在这场风波中,站稳脚跟?
夜祁决定,将计就计。
他需要一条蛇,引出背后更多的蛇。
……
巳时,一名负责清洁的年轻仆役,端着水盆走进了书房。
他看到督军正站在窗前,背影沉静,似乎在思考什么要紧事。
仆役不敢打扰,手脚麻利地擦拭着桌椅。
当他擦到书桌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到了地上的一张纸团。
或许是督军随手丢弃的废纸。
他弯腰捡起,却看到了上面的字。
“……助大人扫平津门,共分此地……”
“……青璃愿为前驱……”
仆役的脑袋“嗡”的一声,手里的纸团烫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冷小姐……要联合外人,打天津卫?
他吓得脸色惨白,慌乱地将纸团塞进口袋,看也不敢再看夜祁一眼,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出了书房。
一个小时后。
“听说了吗?那个冷小姐,是奸细!”
“真的假的?她不是救了南城门吗?”
“救?我看是演戏!我亲戚的表哥在府里当差,亲眼看到督军从书房里扔出来一封信,是她写给日本人的!说要帮着日本人,把咱们天津卫给占了!”
“我的天!这个妖女,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流言,比最快的战马跑得还快。
从仆役的窃窃私语,到卫兵的交头接耳,再到军官们的秘密议论。
不过半日功夫,“冷青璃通敌卖境”的传言,就在整个督府内炸开了锅。
刚刚因为“盟约”和“妖力护城”而稍稍平息的舆论,瞬间逆转,并且以更汹涌的姿态,卷土重来。
客房里,冷青璃正陪着冷福整理那些泛黄的宗卷。
碧梧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莲子羹走进来,脸色却有些难看。
“小姐,外面……”
“怎么了?”冷青璃抬起头。
碧梧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赵参谋带着几名军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敌意。
“冷小姐。”赵参谋的声音硬邦邦的,“督军有令,从现在起,您和您的人,不得踏出客房半步!”
冷青璃的心,猛地一沉。
“为什么?”
一名年轻气盛的副官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厉声质问:“为什么?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妖女,督军好心收留你,你竟然暗中勾结日本人,想把天津卫卖了!”
“我没有!”冷青璃下意识地反驳,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没有?”那副官冷笑一声,声音传遍了整个院子,“你的亲笔信都到了督军手里,还敢狡辩!”
亲笔信?
冷青璃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她什么时候写过信?
她求助似的望向赵参谋,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转圜的余地。
但赵参谋只是避开了她的视线,公事公办地重复了一遍命令:“执行命令!将客房,严密看管!”
冰冷的命令,像一盆兜头浇下的雪水。
冷青璃浑身发冷。
她不相信那些军官的指责,他们本就对自己心存芥蒂。
可夜祁呢?
他不是刚刚才说过,“这份盟约,从未失效”吗?
他不是才说过,“从今日起,夜家,与冷家,重续此约”吗?
为什么,他连一个当面质问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就直接下了禁足令?
难道在他心里,一封来历不明的信,比他们两族先祖立下的血脉盟约,更值得相信?
冷青璃站在原地,看着那些重新变得冷漠而警惕的卫兵,看着紧闭的房门,一种被全世界背弃的绝望,缓缓从心底升起。
原来,所谓的信任,如此不堪一击。
而夜祁的沉默,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