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日租界。
和风庭院内,水声淙淙,一株造型奇特的黑松舒展着虬结的枝干。
身着月白和服的安倍旬,正盘坐于廊下,姿态闲雅地擦拭着一柄古老的折扇。
他面前,一名黑衣下属正低头禀报着从督府传出的最新消息。
“……督军夜祁,已公开承认冷氏女子的盟友身份,并以贵客之礼将其旧部全部安置于主楼客房。”
安倍旬擦拭扇骨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仿佛听到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市井闲闻。
“盟约文书,浴火转生,人妖同盟……呵。”
他轻笑一声,将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上绘着百鬼夜行图,群魔乱舞,妖气森然。
“真是感人至深的故事。可惜,脆弱的信任,就像这纸做的扇面,只需要一根小小的针,就能轻易戳破。”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庭院中的黑松前,伸手抚过粗糙的树皮。
“夜祁以为找到了钥匙,冷青璃以为觅得了归宿。他们都忘了,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心。尤其是,隔着‘人’与‘妖’两重身份的人心。”
他转过身,和服长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去,把‘河童’叫来。让他换上一身行头,去给夜督军送一份大礼。”
黑衣下属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色。
“河童”是他们安插在天津卫最深的一枚棋子,精通汉语,熟悉三教九流,最擅长伪装和渗透。动用他,意味着大人要出杀招了。
“是!”
三天后。
天津卫督府的后勤处,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自称姓冯,是从江南来的粮商,听闻天津卫扩充军备,特地带着上好的米样,想谈一笔大生意。
这位冯老板约莫三十多岁,生得一副精明相,说话却格外圆滑妥帖,一口流利的官话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南方口音,让人听着便觉得亲切。
他不仅带来了澄黄饱满的稻米,还提了两盒上好的碧螺春,孝敬给了后勤处的王主事。
“王主事,您尝尝。这可是我们南边自家茶山的头春茶。”
王主事捏起几粒米,又闻了闻茶叶的清香,脸上的官样文章瞬间融化了不少。
“冯老板有心了。”
“哪里哪里,为督军效力,为天津卫的兄弟们能吃上一口饱饭,是我们商人的本分嘛!”
几番言语下来,王主事对这个出手阔绰又会说话的冯老板,已然信了七八分。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冯老板以“核对仓储容量”、“商议运输细节”为由,频频出入督府后勤区域。
他总能恰到好处地给巡逻的卫兵递上一支烟,或是跟采买的下人聊几句家常,不出三日,督府外院的不少人都认得了这位和气的“冯老板”。
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双看似精明的眼睛,在与人谈笑风生时,总会不着痕迹地扫过主楼的方向,将守卫换岗的频率、人员进出的路线,一一记在心底。
第四日,深夜。
冯老板的客房内,灯火早已熄灭。
窗帘紧闭的房间里,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坐在桌前。
桌上没有南方的香茗,只有一盏被罩住光亮的油灯,一支毛笔,和一张质地精良的信纸。
黑影的手边,还摊着几张写满了字的废纸。
那是他从督府垃圾中偷偷翻找出来的,上面有冷青璃为仆人们开列的采买清单,字迹娟秀中带着一股清冷的风骨。
黑影,也就是代号“河童”的细作,对着那字迹看了许久,然后提起笔,在新的信纸上,开始模仿着书写。
他的笔法极其高明,落笔之间,那清冷的风骨竟被模仿得惟妙惟肖。
“安倍大人亲启:津门一别,甚为挂念。今夜祁已入吾彀中,信我无疑。镇魂玉与鸾鸟之力,皆如探囊取物。待大人逆妖门开,百鬼夜行之日,青璃愿为前驱,助大人扫平津门,共分此地。所盼唯速,勿误良机。”
短短几行字,字字诛心。
写完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里面是一方用特殊材质伪造的鸾鸟小印。他呵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在信尾“青璃”二字的署名上,盖下了一个鲜红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他将信纸折好,装入一个普通的信封,然后吹熄了油灯。
整个房间,再度沉入黑暗。
子时,万籁俱寂。
督府的书房,是整个府邸防卫最森严的地方,被夜祁视为绝对的私人领域。
一道黑影,利用巡逻队换防的短暂间隙,如同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贴近了书房外墙。
他没有选择撬锁,而是取出早就备好的一根细长的铁丝,从二楼窗户的缝隙中探入,熟练地拨动了内侧的窗栓。
“咔哒。”
一声几乎无法听闻的轻响,窗户被从内部打开。
细作灵巧地翻身而入,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没有在书房内多做停留,径直走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
借着从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份军报文件。
他迅速将那封伪造的密信,压在了最上面一份文件的下方,只露出一个不起眼的信封角。
这个位置,既不会被第一时间发现,显得过于刻意,又能在夜祁批阅文件时,必然会被他亲手拿起。
细作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他转身,准备原路返回。
就在他即将翻出窗户的一刹那,为了避免发出声响,他的身体紧紧贴着书桌边缘。
衣袖的袖口,不经意间,在桌角厚重的波斯地毯上轻轻扫过。
一根比尘埃大不了多少的,乌鸦翎羽末梢的细小绒毛,从他那用特殊织法缝制的袖口暗袋中脱落,悄然无声地落入了深红色的地毯绒毛之间,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细作对此毫无察觉。
他敏捷地翻出窗外,重新将窗栓锁好,身影很快便融入了督府沉沉的夜色之中。
书房内,一切恢复了原状。
那封淬满了剧毒的信,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桌案上,等待着它的主人归来,等待着将这刚刚萌生出的信任与盟约,彻底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