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秋,畅春园澄怀园的桂花正开得盛,金粟般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砖地上,混着御膳房飘来的鹿尾羹香气,把这场宗亲宴的氛围烘得既热闹又妥帖。檐下挂着的明角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透过纱罩洒在赴宴众人的朝服补子上,孔雀蓝的鹇鸟、石青的鹭鸶、绯红的锦鸡,随着官员们的走动,像一丛丛会动的锦绣。
胤璟坐在西侧次席,面前的霁蓝釉碗里盛着刚温好的绍兴酒,他却没动。目光掠过正厅中央——康熙的御座空着,今日皇帝并未亲临,只命太子(此时太子之位暂空,诸皇子皆以爵位序坐)代为主持,这便让底下的人心思活络了不少。胤禩正站在东侧廊下,被一群镶蓝旗的宗室围着,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手里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偶尔点头应和,那姿态,倒有几分储君的气度。
“六王爷,借一步说话?”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胤璟回头,见是户部侍郎马尔泰。这人穿着石青色的三品补服,腰上系着珊瑚朝珠,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细纹里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马尔泰是胤禩的铁杆心腹,这在朝堂上不算秘密,只是平日里两人往来并不张扬,今日在宗亲宴上主动搭话,倒有些反常。
胤璟指尖摩挲着酒杯沿,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马尔泰大人有何见教?”
“是关于漕运的事,”马尔泰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温热的气息里带着酒气,“近来江南漕船延误了三批,户部查了半月,始终没摸到症结。王爷您精通财税,前两年又督办过河南漕粮,下官想着,或许能向您讨个主意。”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漕运确实是近期的难题,康熙几日前还在御书房提过。但胤璟心里清楚,马尔泰是户部侍郎,漕运本就是他的职责范围,真要讨主意,也该找管部的尚书,或是直接递牌子请见,断没有在宗亲宴散场时,拉着他一个闲散王爷说这事的道理。
他抬眼扫了一圈,正厅里的人大多还在应酬,没人注意到这边。廊下的胤禩不知何时已经转身,目光正往这边瞟,见胤璟看过去,便举起酒杯遥遥一敬,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漕运之事,关乎国计民生,”胤璟放下酒杯,起身理了理月白色的锦袍下摆,“既然是户部的差事,大人该按章程奏请皇阿玛,或是与部堂商议。我不过是个赋闲的王爷,哪里敢妄议部务?”
马尔泰却不肯罢休,上前一步,伸手虚引了引西侧的偏厅:“王爷这话就见外了。偏厅清净,下官也只是随口说说,不算妄议。您看——”
胤璟沉吟片刻。他知道这是胤禩的试探。自去年胤禵被派去西北,胤宸因督办河工获了康熙的赞,储位之争的苗头便越来越明显。胤禩一向擅长拉拢人心,如今找上他,无非是觉得他“无党无派”,又是个“懂实务”的,想拉来做助力。若是直接拒绝,倒显得心虚;若是去了,正好看看他们要唱什么戏。
“也好,”胤璟颔首,“那就听听大人的高见。”
偏厅比正厅小了一半,只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墙角的铜炉里燃着沉香,烟气袅袅,倒比正厅安静许多。马尔泰先一步走进去,反手掩上了门,动作轻缓,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私密感。
“王爷请坐。”马尔泰扶着椅背,待胤璟坐下,才在对面落座,又亲自给胤璟倒了杯茶——那茶是刚沏的雨前龙井,香气清冽,显然是早就备好的。
胤璟端起茶杯,却没喝,只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大人现在可以说了,漕运到底有什么难处?”
马尔泰搓了搓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却亮了起来:“王爷是个爽快人,下官也就不绕圈子了。漕运的难处,说到底还是‘人’的难处。江南的漕运总督是李大人,他是太子旧部,如今太子之位空着,他那边就有些阳奉阴违,粮草督运得不上心。”
这话半真半假。江南漕运总督确实是前太子的人,但近来延误,更多是因为黄河水涨,并非故意刁难。马尔泰这么说,不过是想引到“朝堂局势”上。
胤璟心里门清,面上却装作疑惑:“李大人是皇阿玛钦点的总督,即便太子不在位,也该遵旨办事。大人若是觉得他失职,可递折弹劾,或是请皇阿玛另派人选。”
“弹劾?”马尔泰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王爷您是明白人,如今朝堂局势微妙,皇阿玛年事已高,这储位……终究要有人来坐。李大人是老狐狸,他不办事,无非是等着看风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八爷常跟下官说,王爷您是诸皇子里最懂实务的。当年您督办河南漕粮,三个月就理清了三年的积弊,那份能耐,满朝文武谁不佩服?”
胤璟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指尖感受到杯壁的凉意。来了,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八爷谬赞了,”他语气平淡,“不过是按皇阿玛的旨意办事,不敢居功。”
“按旨意办事自然没错,”马尔泰眼神闪烁,往前凑了凑,“可若是将来,八爷能承大统,王爷您的能耐,就不止是‘按旨意办事’了。”
他停了停,目光扫过胤璟的脸,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便继续道:“户部尚书的位置,如今空着快半年了。八爷说,若是王爷愿与他同心,将来他掌了大权,这户部尚书之位,必是王爷的。到时候,王爷想改漕运,想整财税,都没人敢拦着——这可比现在做个闲散王爷,能做的事多得多,不是吗?”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所谓“同心”,就是要胤璟投靠胤禩;所谓“户部尚书”,就是抛出的权饵。马尔泰以为,只要点出实权,胤璟必会动心——毕竟,哪个皇子不想手握重权?
可他忘了,胤璟不是寻常的皇子。他是李世民转世,见惯了宫廷倾轧,当年玄武门之变的血还在记忆里发烫,哪里会被一个户部尚书的位置诱惑?更何况,胤禩的手段,看似温和,实则阴狠,跟着他,无异于与虎谋皮。
胤璟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偏厅里格外清晰。他抬眼看向马尔泰,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大人这话,可就说错了。”
“王爷?”马尔泰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漕运改革也好,户部事务也罢,都得遵皇阿玛的旨意,看朝堂的章程,”胤璟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淡淡的严肃,“至于将来谁承大统,那是皇阿玛的决定,不是你我能妄议的。八爷是皇子,我也是皇子,各尽其职便是,谈什么‘同心’不同心?”
他这话,既没答应,也没直接拒绝,却把“妄议储位”的帽子轻轻扣了回去。马尔泰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掩饰过去:“王爷说的是,是下官失言了。”
“大人明白就好,”胤璟站起身,理了理袍角,“漕运的事,还是请大人按章程办。若是真有难处,我可以帮着递个话给工部,看看能不能调些工匠去修治河道。至于其他的,就不必再提了。”
话说到这份上,马尔泰也知道今天拉拢不成了。他看着胤璟的背影,心里有些不甘,却也不敢再多说——万一被人听见,传到康熙耳朵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下官送王爷出去。”马尔泰也跟着起身,拉开了门。
回到正厅,宴会已经快散了。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胤禩正站在门口送客,见胤璟和马尔泰一起出来,眼神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对胤璟点了点头。胤璟也颔首回礼,没多停留,径直往外走。
刚走出澄怀园的大门,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长陈武快步上前,低声道:“王爷,方才偏厅里的话,属下都记下来了。”
陈武是胤璟的贴身侍卫,也是他的心腹,一手暗器功夫了得,更擅长暗中记录。方才马尔泰引胤璟去偏厅时,胤璟便用眼角的余光给了他一个暗示,陈武当即会意,借着整理腰间佩刀的功夫,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用炭笔在上面快速记录——马尔泰说的每一句话,都没落下。
胤璟停下脚步,接过陈武递来的小册子。册子是牛皮封的,里面的纸页很薄,字迹却工整清晰,从“八爷常赞王爷精通财税”到“户部尚书之位必是王爷的”,一字不差。
他翻了两页,指尖在“八爷”两个字上顿了顿,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枚银质的印章——那是他的私章,平日里用来封存密档的。
“标注上‘胤禩党羽首次拉拢,马尔泰为使,地点澄怀园偏厅,时间康熙六十一年秋宗亲宴’,”胤璟的声音压得很低,夜色里,他的眼神显得格外锐利,“封存到书房的第三个暗格里,任何人都不许动。”
“是。”陈武接过小册子,郑重地应道。
胤璟抬头望向远处的宫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银辉洒在琉璃瓦上,泛着冷光。他知道,马尔泰今天来拉拢,不过是胤禩的第一步试探。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手段。储位之争的暗线,从今天起,算是正式拉开了。
他轻轻吁了口气,转身坐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夜色。胤璟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当年在长安的日子——那时他也是这样,在各方势力的试探中步步为营,最终成就了贞观盛世。如今重来一世,他绝不会让历史上的悲剧重演,更不会让胤禩这样的人,毁掉康熙辛苦打下的江山。
“王爷,回府吗?”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嗯,”胤璟睁开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回府。对了,路过国子监时,停一下,我要去看看最近新刻的《贞观政要》。”
他需要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走。这场暗战,他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