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的风,已经带了初冬的刺骨凉意。后宫浣衣局外的青砖地,常年浸着洗衣的水汽,此刻冻得发脆,走在上面能听见细微的“咯吱”声。浣衣局的门敞着,水汽裹挟着皂角的涩味涌出来,在门口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沾在路过宫女的袖口上,很快就冻成了冰粒。
胤珩就蹲在浣衣局斜对面的墙角里,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小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浅白的毛边——这是他特意让奶娘找的旧衣裳,说“穿得普通些,才没人注意”。他的小手攥着一支炭笔,膝盖上垫着张粗糙的麻纸,正低头飞快地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远处,三个宫女正吃力地搬运着一筐冬衣。筐子是榆木做的,边缘磨得发亮,里面叠着厚厚的绸缎袄子,看分量足有十斤重。三个宫女每人抓着筐沿,腰弯得像弓,脚步踉跄着往前挪,嘴里还喘着粗气。其中一个穿青布袄的宫女,袖口磨破了,露出的手腕又红又肿,显然是生了冻疮,每动一下都要皱一次眉。
“三人扛十斤,走三百步,日薪五文。”胤珩低声念着,炭笔在麻纸上划出工整的字,还在“五文”下面画了一道横线,像是在强调这数字有多微薄。他抬头时,正好看见那青布袄宫女的冻疮手腕,眼神微微沉了沉,又在纸上添了一句:“冻疮者,无药。”
风卷着一片枯叶落在他的麻纸上,胤珩伸手把叶子拂开,指尖冻得发红也不在意。他已经在这里蹲了半个时辰了,从辰时到现在,见过搬冬衣的、抬水桶的、运皂角的,没一个人的活计轻松,可听他们闲聊时说,每月能休息的日子,统共只有两天。
“珩儿?你怎么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胤珩猛地回头,就见闻咏仪披着件素色的披风,正快步朝他走来。她的眉头微蹙,显然是找了他许久,看到他蹲在冷风里,眼底立刻露出了心疼。
“母妃。”胤珩连忙站起来,把手里的麻纸叠好,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我在看她们干活,这是我记的。”
闻咏仪接过麻纸,展开一看,瞳孔瞬间缩了缩。纸上的字迹虽然稚嫩,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除了“三人扛十斤,日薪五文”,还记着“浣衣局宫女月休两日”“冻疮者过半”“超量洗衣无额外工钱”,甚至连“每日辰时上工,戌时收工,共十二时辰”都写得清清楚楚。
“母妃你看,”胤珩凑到她身边,声音里没有孩童的嬉闹,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像极了历经乱世后对民生疾苦的叹息,“她们干这么重的活,拿这么少的钱,还不能好好休息,生了病也没药治——这徭役,跟秦末的时候多像啊!当年秦就是因为徭役太重,民怨积多了才亡的,咱们大清可不能这样。”
闻咏仪的心猛地一震。
秦末徭役、民怨积亡——这些话从一个五岁孩子嘴里说出来,已经足够惊人,可更让她心惊的是胤珩的眼神。他看着浣衣局门口忙碌的宫女,眼底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切的关注,像是在丈量民力的底线,那是她在百科图书馆《汉书》插图里见过的——刘邦当年在沛县观察徭役时,就是这样的眼神,带着对底层百姓的共情,也带着对治国根基的考量。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闻咏仪压下心头的震惊,轻声问道。她想听听,这个孩子能说出什么办法。
胤珩低头想了想,小手在麻纸上比划着,语气渐渐坚定起来:“我记得之前翻书,看到刘邦当年入咸阳,跟百姓约法三章,一下子就稳住了民心。咱们也可以学这个——比如给她们每月多增一天休息,让她们能好好养养冻疮;再给生冻疮的宫女发药膏,不能让她们硬扛;还有,要是她们干的活超过了平时的量,就得给额外的工钱,不能让她们白受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母妃不是说,江南那边因为徭役太重,好多百姓都逃了吗?咱们先把后宫的徭役改好,让大家看看朝廷是真的心疼百姓,再把这个法子推广到江南去,那些逃掉的百姓说不定就回来了。”
闻咏仪看着眼前的孩子,只觉得眼眶发热。胤珩说的这些,恰好切中了康熙朝的痛点——江南徭役繁重,百姓逃亡的事,康熙最近正为此头疼,多次在朝堂上提及,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而胤珩提出的“增休、发药、加钱”,看似简单,却最贴近底层需求,比大臣们那些“整顿吏治”“核查户籍”的空泛建议,要实在得多。
“珩儿说得对。”闻咏仪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眼底满是认可,“这些办法很好,既解了眼前的急,又能为以后铺路。走,母妃带你去见你的兄姐,他们肯定也会赞同你的想法。”
胤珩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好!我还想跟皇兄说说,要是后宫的徭役改好了,说不定能给朝堂做个样子呢!”
闻咏仪牵着他的手,往景阳宫书房走去。寒风依旧吹着,可胤珩的小手却暖烘烘的,紧紧攥着她的手指,像是握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书房里,胤宸、胤睿、灵瑶已经在等着了。看到闻咏仪带着胤珩进来,灵瑶率先迎上去:“珩弟,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好久。”
胤珩没顾着回答,先把手里的麻纸递给胤宸:“大哥你看,这是我在浣衣局记的徭役情况,我还想了几个改的法子。”
胤宸接过麻纸,仔细看了一遍,眼底露出了惊讶:“这些办法很实在,尤其是‘增休、发药’,能最快安抚人心。”胤睿也凑过来看,点头道:“没错,要是百姓都能感受到朝廷的好,谁还愿意逃呢?”灵瑶更是笑着说:“等我的女学办起来,还能教宫女们识字算账,让她们知道自己该得多少工钱,免得被管事的克扣!”
胤珩看着兄姐们都赞同自己的想法,笑得眼睛都弯了,却依旧没忘自己的思路:“我觉得,咱们应该先把后宫的徭役改好,安了后宫的民力,再慢慢把法子推广到朝堂基层去。这样一步一步来,既不会出乱子,也能让大家慢慢接受。”
闻咏仪看着四个孩子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改徭役”“办女学”“拓疆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手:“好,从今天起,咱们母子五人,正式结成‘子女同盟’。胤宸掌国策,胤睿掌军事,灵瑶掌女权,胤珩掌民生,母妃为你们铺路。咱们同心协力,既为大清,也为自己。”
四个孩子同时看向闻咏仪,眼神里满是坚定。胤宸率先伸出手,胤睿、灵瑶、胤珩也跟着伸出手,四只小手紧紧叠在一起,再加上闻咏仪覆在上面的手,五双手在书房的晨光里,握住了一个跨越千年的约定。
窗外的风还在吹,可书房里却暖融融的。浣衣局外的宫女们还在忙碌,她们不知道,一场即将改变她们命运的徭役改革,已经在这间书房里,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