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重归安静。苏培盛识趣地屏退左右,自己守在了殿门外。
皇上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忽然问道:“眉庄,若是一件事,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面目全非,你会信哪个?”
沈眉庄闻言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目光清澈:“皇上是指……方才蟹粉酥的事?”
“不止。”皇上放下茶盏,手指在案上轻轻叩击,“朕打个比方。假设你府中有几位用久了的老仆,多年勤恳,你深信不疑。忽有一日,府中多人同时来告,说你的一位手足——血脉至亲,手脚不干净,暗中勾结外人,企图谋夺你的家产。”
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而你的手足陈情喊冤,说他非但无此心,还刚刚为你挽回了一场严重的外部损失。此时你又发现,府中已有恶仆开始偷盗财物,下人们阳奉阴违,但他们互相推诿,都指责是对方所为。”
皇上抬眼,目光如炬地看向沈眉庄:“这种情况下,你会信谁?那些告状的下人,还是你的手足?”
沈眉庄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沉默了片刻,嘴角忽然微微扬起,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追忆的温暖。
“皇上,”她轻声说,“巧了,臣妾在这类事上,倒还真有些许经验。”
皇上脸色一沉,却抬手示意她说下去。
沈眉庄端起自己那盏茶,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壁,声音娓娓道来:“臣妾幼时从济州初到京城,暂住外祖家。身边贴身伺候的,除了从小陪伴的乳母,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丫鬟,叫采月。”
“乳母在济州时对臣妾极好,也算半个管事,将臣妾的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可一到京城,住进梁府,她便像是变了个人。”沈眉庄摇摇头,“整日说采月偷懒耍滑,说外祖家的下人散漫不成体统。还悄悄跟臣妾说,舅母故意教坏采月,外祖母送来的东西都是没人要的旧物,是不疼臣妾这个外孙女。”
皇上闻言,眉头微皱。沈眉庄的外祖是前礼部尚书梁老大人,梁府家风严谨,绝不可能出现她乳母所说的情形。他心中已隐约猜到结局,却还是被勾起了兴趣:“后来呢?”
“后来啊,”沈眉庄忽然笑出声,那笑声清凌凌的,像玉珠落盘,“臣妾心想,此事若不弄个明白,早晚要生嫌隙。既影响臣妾与外祖家的感情,也寒了乳母多年照顾的心。于是我便寻了个机会,仔细问她——嬷嬷为何觉得舅母教坏采月?又为何说外祖母不疼我?”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促狭的光:“皇上猜怎么着?”
皇上被她这模样逗得嘴角微扬:“朕猜不着。”
“原来呀,”沈眉庄掩唇笑道,“外祖母疼我,特意将我住的厢房里摆了几件前朝的老漆器——那是她嫁妆里的宝贝,平日自己都舍不得多用。可乳母从济州来,没见过这等古朴的物件,瞧着漆色暗沉,不如新漆鲜亮,便以为是府里用旧了不要的,拿来敷衍我。”
皇上失笑:“糊涂东西。”
“更糊涂的还在后头呢。”沈眉庄接着说,“乳母想让采月去领些皂角和鬃毛刷,打算将那些老漆器刷洗一遍——她想着刷亮了,瞧着也新鲜些。可采月去领东西时,府里的老管事一听用途,脸都吓白了,连忙拉住她,说这是毁东西的蠢法子,真做了,定要被赶出府去。”
“采月年纪小,被这么一吓,回来死活不肯按乳母说的做。乳母气得罚她跪,正巧被舅母瞧见。舅母问清缘由,不但没怪采月,反而赏了她,夸她懂得护着东西。”沈眉庄摇头叹道,“偏巧这一幕被乳母在府里结识的一个婆子看见了,那婆子传话时又添油加醋,说舅母赏银子给采月,就是鼓励她偷懒。这下好了,乳母便认定了是舅母在背后使坏。”
皇上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耳报神传错话,自己又不识货,真真是糊涂账!”
“正是呢。”沈眉庄温声道,“后来臣妾细细思量,乳母其实并无恶意。她在济州时能管好我的小院,是因那院子简单,规矩也少。可到了梁府这般高门大户,她要面对的规矩、人情、器物,已远远超出了她的见识和能力。她不是坏人,只是……不胜任罢了。”
她抬起眼,目光坦然地看着皇上:“若继续让她留在那个她无法胜任的位置上,今日是老漆器,明日可能是更贵重的东西;今日是误解舅母,明日可能会得罪更不该得罪的人。有些时候,问题不在于谁忠谁奸,而在于……人是否被放在了合适的地方。”
殿内安静下来。
皇上久久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沈眉庄这番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他心中荡开层层涟漪。
粘杆处。
这三个字突然尖锐地刺进脑海。
夏邑是他从雍亲王府带出来的老人,粘杆处的核心也多是府邸旧人。当年规模小,只需监察京城动向,这些人足矣。可如今粘杆处已扩张至全国,甚至渗透军中,职责也从简单的信息收集,扩展到监察百官、探查军情。
他们还胜任吗?
皇上想起年羹尧时,粘杆处递上的消息总是慢半拍;想起敦亲王查案,有些线索竟是粘杆处未曾察觉的;想起那封关于“潜蛟卫”的密报。
更可怕的是,信息在传递过程中,是否已被层层筛选、篡改、添油加醋?就像沈眉庄的乳母,就像那个传错话的婆子……
“皇上?”沈眉庄轻声唤道。
皇上回过神,看着眼前女子沉静秀美的面容,忽然心生感慨。他摆摆手:“朕有些乏了,你先回永寿宫吧。晚些时候,朕过去看你和六阿哥。”
“是。”沈眉庄行礼退下,步履轻盈从容。
待沈眉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皇上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苏培盛。”
“奴才在。”
“传张廷玉、鄂尔泰即刻入宫。”皇上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疆域图前。
一个时辰后,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张廷玉等人肃立殿中,听着皇上沉缓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前线军情传递,屡有延误失真。朕意已决,即日起完善密折制度。凡四品以上将领,皆可密折直奏,不受总督、巡抚节制。军情要务,必须直达天听。”
鄂尔泰迟疑道:“皇上,此举恐引起地方大员不满……”
“不满?”皇上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朕要的是真实的军情,不是粉饰太平的废话。层层隐瞒,欺上瞒下,这才是动摇国本之祸!”
他走到御案前,提笔写下一道手谕:“粘杆处监察司改组,增设军情核查房。凡前线密折所报,粘杆处需另派线人核实。若有虚报、瞒报,严惩不贷。”
张廷玉躬身道:“皇上圣明。只是粘杆处人事……”
“人事也要动。”皇上放下笔,声音冰冷,“夏邑仍任统领,但监察司、情报司两位主事,换人。特别是负责军情的那几个。”
他抬眼,目光扫过众人:“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朕不想再听到第二个‘巴特尔’,也不想再看到第二封真假难辨的密报。”
殿外,秋风骤起,吹得檐角铁马叮当作响。
养心殿的烛火通明直至深夜。而这场始于一块蟹粉酥、一番童言稚语的变革,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谁也不会想到,三岁孩童的一句“坏东西”,竟成了撼动帝国情报根基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而沈眉庄从养心殿回到永寿宫时,看到的是六阿哥正一手一个蟹粉酥往嘴里塞。小家伙看着沈眉庄俏皮道:“额娘,我前几日就只吃了一块,儿臣可不能白白当了这贪吃的虚名。”沈眉庄无奈地笑笑,赶紧将剩余的蟹粉酥拿开,递给身后的扶月收好。
窗外的秋月,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