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十月初四。襄城。
深秋的寒风如同呜咽的刀子,刮过空旷的官道,卷起枯黄的败叶和干燥的尘土,打着旋儿,拍打在低矮的城墙上。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在乱世中瑟瑟发抖的小城。襄城东门外,县令王有财裹紧了半旧的青色官袍,带着县衙所有能排得上号的官吏以及城内几家尚算体面的士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待着。他圆胖的脸上,往日堆满的惊惧并未完全散去,此刻更添了几分刻意挤出的谄媚与一种近乎虚脱的期盼。他身后的士绅们,也多是面色凝重,眼神游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自从伯爷李国桢被朝廷严旨催回京营,留下张泰那个瘟神在襄城继续搜捕“黑风余孽”后,王有财的日子就没一天安生过。张泰行事跋扈,视他这县令如无物,更可怕的是他激起的仇恨。最终,张泰和他那队精悍家丁在南城“意外”身死,王有财更是如同惊弓之鸟,总觉得陈远那把滴血的刀下一刻就会架在自己脖子上。府衙成了他最后的堡垒,家也不敢回,甚至勒令几个心腹衙役也搬到府衙后堂日夜护卫。直到黑风寨胆大包天劫了福王贡品,引得福王雷霆震怒,派李总兵率大军前来剿灭,王有财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回肚子里一点。这大军,就是他的护身符!
站在王有财侧后方的刘成栋,则显得沉稳许多,甚至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张泰死了,压在他这个襄城卫千户头上的那座大山总算没了。他手底下名义上有兵额,实际能拉出来、还算有点样子的卫所兵,也就三百来人,空饷吃得心安理得。这些日子,他一边“整饬军备”做做样子,一边不断上书南阳府和开封大营,言辞恳切甚至略带夸张地描述黑风寨的威胁,催促加拨粮饷军械。如今李总兵麾下悍将贺彪作为前锋抵达,对他而言,既是表现的机会,也是需要小心应对的局面。若能在此番剿匪中捞点功劳,或许能更上一层楼。
“来了!贺将军来了!” 县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低声提醒。
官道尽头,烟尘陡起,遮蔽了本就黯淡的天光。一面残破却依旧杀气腾腾的“贺”字大旗率先刺破烟尘,随后是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盔甲在阴沉的秋日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长枪如林,透着一股久经战阵的肃杀之气。队列中央,一名身材魁梧、身着精良山文甲、面容冷硬如铁的将领策马而来,正是河南总兵李永福麾下悍将贺彪!他身后跟着一队剽悍的亲兵骑兵,马蹄踏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
贺彪的脸色比这深秋的天空更加阴沉。他端坐马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襄城低矮破败的城墙和城外那些衣着光鲜却难掩惶恐的迎接人群。上一次追击陈远,在靠近伏牛山北麓的一线条山谷中中了埋伏,损兵折将,大败而回!那份耻辱,如同毒虫般日夜啃噬着他的尊严,让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如今,他终于等到了洗刷耻辱、将黑风寨彻底碾碎的机会!只是这机会,也让他心头压着一块巨石,不敢有丝毫大意。
“下官襄城县令王有财,率阖县僚属士绅,恭迎贺将军虎驾!将军一路辛苦!” 王有财连忙小跑着上前几步,深深作揖,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谄媚。
“末将襄城卫千户刘成栋,参见贺将军!” 刘成栋也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姿态恭敬,声音沉稳,目光低垂,显得本分而谨慎。
贺彪勒住马缰,目光在王有财诚惶诚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刘成栋身上扫过,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王县令,刘千户。大军远来,需立营休整。传我将令:步卒主力,就地于城外高地择址扎营,深沟高垒,严加戒备!马队随本将入城!”
“将军英明!营盘所需木料、民夫,下官早已备妥,即刻就可调用!” 王有财连忙应道,心中暗赞这位贺将军果然谨慎。
“末将麾下卫所兵,亦可听候将军调遣,协助维持营盘秩序,清剿周边。” 刘成栋也适时表态,言语间留有余地。
贺彪点点头,不再多言,在亲兵簇拥下,策马入城。襄城街道狭窄,两旁店铺大多门窗紧闭,行人稀少。偶有百姓从门缝或窗后窥探,眼神中充满了麻木和更深的恐惧。寒风吹过空荡的街巷,卷起几片枯叶,更添几分萧瑟与不安。
在襄城县衙简单梳洗后,王有财设下接风宴。席面尽力操办,却难掩小城的窘迫。酒过三巡,贺彪放下酒杯,目光锐利地看向王有财和刘成栋,直接切入主题:“王县令,刘千户。本将奉李帅钧旨,为大军前锋,扫清障碍,建立前哨,囤积粮草。首要之事,便是要摸清那黑风寨逆匪陈远,近况如何?山寨有何变化?那张泰…又是如何折在襄城的?” 他最后一句问得突兀,目光如电,紧紧盯住两人。
王有财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在桌上,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冷汗。他连忙放下筷子,用袖子擦了擦汗,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回禀将军!那陈远小贼,盘踞伏牛山深处,行踪诡秘,下官…下官实在难以探知其详。只知他们似乎一直在招兵买马,加固寨墙…至于张泰将军…”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眼神躲闪,语速飞快,“下官…下官实在不知详情啊!张将军奉伯爷之命留驻襄城,剿捕余孽,一向独断专行,不与县衙通气。某日他带队在南城巡哨,黑风寨派人刺杀,身亡于南城,由于张将军带的人数太少,几乎全灭,没有留下刺杀之人!下官惶恐无能,未能护得张将军周全,请将军恕罪!” 他避重就轻,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绝口不提自己当时的恐惧和事后装聋作哑。
贺彪冷哼一声,对王有财这番推脱之词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刘成栋:“刘千户,你卫所驻守本地,总该知道些详情吧?”
刘成栋放下酒杯,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自责:“回将军!末将惭愧!张将军遇害之时,末将在其他城墙巡视。黑风贼狡诈异常,行踪飘忽,神出鬼没。张将军当日巡视路线、目的,并未知会卫所。待末将闻讯带兵赶去时…现场…现场只余惨状,贼人早已遁入深山,无踪可寻。末将无能,未能及时救援,亦未能擒获凶徒,愧对将军,愧对张将军在天之灵!” 他话语诚恳,将“不知情”、“救援不及”的责任担下,却又巧妙地暗示了张泰的独断专行和黑风寨的难以捉摸,将自己摘得干净。至于他手底下那三百吃空饷的卫所兵到底有多大用场,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贺彪看着眼前一个贪生怕死、推诿塞责,一个看似恭谨实则滑不溜手的两人,心中了然。指望他们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敌情是奢望了。他压下心中的不耐和一丝鄙夷,沉声道:“罢了!张泰之事,李帅自有公断。当务之急是剿灭陈远!你二人务必管好地方,确保大军后方无虞!尤其是粮草转运,绝不容有失!”
他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直接下达命令:
“传令!即刻派出三路精干夜不收!一路,绕道伏牛山西麓,寻找隐秘路径,避开其北麓重点设防区域!一路,严密监视黑风寨北麓所有已知进出山道,尤其是上次设伏之地,记录其岗哨、兵力!第三路,潜入鲁山方向,探查李帅主力大营至我襄城前哨之间的粮道状况,标记所有险要地段!”
“末将遵命!” 亲兵统领肃然领命。
贺彪再次看向王有财和刘成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县令,刘千户!粮草乃大军命脉!李帅主力粮草囤于鲁山大营,需源源不断转运至襄城。着你二人,立刻征调可靠民夫、骡马大车,组建护粮队!同时,清理加固襄城至鲁山沿途道路、桥梁!本将会派兵接应鲁山方向运来的粮草!若粮道有失,唯你二人是问!”
“下官(末将)领命!定当竭尽全力,确保粮道畅通无阻!” 王有财和刘成栋齐声应道,心头都是一紧。王有财是怕担责任,刘成栋则知道这差事办好了是功劳,办砸了就是掉脑袋。
宴席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结束。贺彪拒绝了王有财安排的住处,坚持回到了城外正在加紧构筑的营盘。他登上营中临时搭建的简易望楼,望向伏牛山方向。连绵的山峦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黛色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寒风掠过营寨,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上一次的惨败,那山谷中震天的喊杀、飞蝗般的箭雨、同袍倒下的身影,如同噩梦般清晰浮现。贺彪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白,眼中燃烧着冰冷的复仇火焰,却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谨慎。
“陈远…”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如同咀嚼着刻骨的恨意,“这一次,老子步步为营,看你还如何偷袭!待大军合围,定要将你黑风寨,连根拔起!鸡犬不留!”
襄城内外,战争的阴云,随着贺彪前锋营的入驻和他一道道谨慎而充满杀气的命令,沉沉地压了下来。城外营盘的灯火如同野兽的眼睛,在深秋的寒夜里闪烁着不祥的光芒。通往鲁山的官道上,第一批辎重车队在重兵护卫下,正碾过冰冷的土地,驶向这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