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府衙户科公廨内,寒意刺骨。李二狗瘫坐在地,足足过了半晌,狂跳的心脏才稍缓。冷汗浸透的衣衫紧贴皮肤,带来阵阵冰冷的战栗。刚才那生死一刻,几乎将他魂魄惊散。
“差一点…就全完了…” 他抹了把冷汗与灰渍混杂的脸,眼中后怕未消,随即被更深的狠厉取代。高名衡绝未真正放下疑心!那“好好干”的勉励,更像是警告。他必须表现得“痛改前非”,甚至要做得更“狠”!
“查贪腐…拿老赵头开刀…” 李二狗挣扎起身,坐到冰冷的太师椅上。眼中市侩与狠辣交织。高名衡不是要看“将功折罪”吗?那就演给他看!而且要声势浩大!目标,就是那个管库的老赵头!
他立刻铺纸研墨,用最工整的馆阁体,写下一份“痛心疾首”的“自查自纠”禀帖。大意是:奉高同知训示,深感责任重大,经反思与暗中查访,发现仓吏赵某经手数笔陈粮损耗核销存在重大疑点,数目严重不符,有贪墨之嫌。为肃清吏治,恳请授权由自己亲自带人,彻查赵某所有账目及仓存,并将赵某暂行看管,以防串供!末尾不忘强调自己“年轻识浅,致使蠹虫有机可乘,惶恐万分,恳请大人监督”。
写完这份把自己摘干净、矛头直指老赵头的禀帖,李二狗吹干墨迹,脸上掠过一丝冰冷。老赵头,对不住了,要怪就怪你撞上了刀口。
他叫来心腹小吏,低声吩咐:“将此禀帖密送高同知值房,亲手交其心腹长随,就说李文有要事急禀,关乎仓场蠹虫。” 小吏领命而去。
做完这一步,李二狗的心并未放下。泥鳅!这才是最大的雷!泥鳅带着军情直奔伏牛山没问题,但他迟早要回来!高名衡的人必定死盯着他!一旦泥鳅回城,九成九会被立刻拿下!不需要他承认什么,只要口供和自己编的“查贪墨”对不上,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
必须统一口径!必须提前警告泥鳅!
李二狗强压焦虑,熬到散衙时分。他如常离开府衙,能清晰感觉到暗处投来的视线。回到新赁的、距离府衙不远的小院,疤眼正佯装在院中劈柴。疤眼名义上是他的“仆役”,负责打理这处小院,平时也在外面做些零工。
李二狗若无其事地走进屋内,疤眼也跟了进来,关上门。屋内光线昏暗。
“疤眼,听着,出大事了。” 李二狗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我被高名衡那老狗盯上了,差点就栽了!现在勉强糊弄过去,但他没真信。泥鳅送信的事,他们可能摸到边了!”
疤眼脸色骤变。
“泥鳅回来,肯定会被抓!你现在也被他们盯死了,绝不能直接去找他。” 李二狗眼中闪着光,“你马上去城隍庙后墙根,第三块松动的砖头下面,塞一张纸条,用我教你的密语写:‘泥鳅归,驿站歇,老赵贪,查账急,供一致,莫提西。’ 记住,就这十八个字!塞好就立刻离开,别回头!”
疤眼重重点头,表示明白。纸条意思是:泥鳅回来后,会在城外驿站歇脚;高名衡在查“老赵头贪墨”的事,情况紧急;被抓后口供必须一致;绝口不提“西边”。
“小心尾巴!” 李二狗最后叮嘱。疤眼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拎起个破筐,出门“买菜”去了。李二狗的心悬着,只能祈祷城隍庙那条隐秘的联络线还安全,驿站里的接应能及时把消息递给泥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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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名衡回到值房,屏退左右。烛光下,他脸色阴沉。李二狗那番表演虽暂时糊弄了他,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但直觉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蜡丸的传递方式、泥鳅的反应,都透着诡异。
“李文…就算你真在查贪墨,选在这节骨眼上,用这种方式…也太过巧合!” 高名衡眼中寒光闪烁。他拿起李二狗刚送来的禀帖,扫了一眼,冷笑:“动作倒快…想拿老赵头当投名状?哼,本官就看着!”
他提笔批了个“准”字,注明“着李文严查,随时禀报”。同时,他更关注泥鳅这条线。
“来人!” 心腹应声而入。
“南城门,加派我们的人,日夜盯着!” 高名衡声音狠厉,“那个泥鳅,只要他敢回城,无论哪个门,立刻秘密拿下!押入西城兵马司死牢!记住,秘密抓捕,不许声张,不许问话!本官要亲自‘伺候’他!” 他不需要口供一致,他只需要撬开泥鳅的嘴!只要泥鳅吐出“黑风寨”或“军情”半个字,李文就完了!
“是!” 心腹领命而去。
高名衡盯着烛火,眼神阴鸷。无形的网,依旧罩在李文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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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山,黑风寨聚义厅。
松明火把照亮厅堂,却驱不散凝重气氛。陈远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眉头微锁。面前摊开两样东西:左边是泥鳅拼死送来的密信;右边是“夜枭”汇总的官军动向。
孙铁骨、孔林节、王虎、王二牛、屠三疤、吴有名、李大根、刘黑塔、韩猛等将领肃立两侧,甲胄在身,气氛肃杀。赵老头和孔林节也放下了算盘。
陈远扫视众人,声音清晰低沉:“诸位,李永福动了。前锋贺彪,率一千二百步骑,已进驻襄城,接管城防,清剿周边,囤积粮草。李永福亲率主力三千步卒,携大小佛郎机炮十门,正向鲁山大营集结。三日后誓师。目标,我黑风寨!总兵力,约五千之众!”
“五千?!” 屠三疤眼中战意燃起,“他娘的!正好试试咱们的新炮新甲!将军,干他娘的!让他们有来无回!”
“急什么!” 孙铁骨沉声喝道,眉头紧锁,“贺彪吃过亏,必有防备!官军五千之众,装备精良,更有十门火炮!我们呢?一营四百余披甲战兵是主力,二营兄弟大多还是布衣!铁柱的亲兵营九十人虽是绝对精锐,确实人人披甲戴盔,配弓刀,但人数太少! 虽有地利,兵力悬殊!若固守,凭寨墙火炮或可一战。但若官军围困断水,或以重炮轰击…即便打退,我们也必元气大伤!黑风寨经不起又一次禹州那样的血战了!” 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王虎踏前一步,锐气不减:“孙大哥所言在理,硬拼非上策!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将军,末将请命!愿率二营精锐,主动出击,袭扰其粮道,打击贺彪先锋!挫其锐气,拖慢其集结!”
王二牛接口:“末将熟悉路径,愿带小队潜入鲁山,摸清其粮草囤积和押运路线!”
“袭扰粮道是好,但我们骑兵太少!” 骑兵哨长吴有名无奈道,“末将手下能战的骑兵,只有五十多骑!这点人马,袭扰小股运粮队尚可,面对大队步骑护卫的粮队主力,力不从心!官军只需一两百骑兵,就能咬死甚至吃掉我们!”
众将议论纷纷,固守?出击?忧心忡忡。
陈远看向孔林节:“孔先生?”
孔林节捻须抬头,眼中精光闪动:“将军,诸位。孙把总所虑正是我军隐忧——拼消耗,我们拼不起!王把总、王副把总求战心切,然吴哨官所言亦是实情,骑兵不足,大规模出击粮道,风险极大!”
他走到舆图前,点向襄城和鲁山:“官军势大锋锐,然其亦有弱点!劳师远征,补给漫长!李永福与贺彪必有龃龉!最要命的是——粮草!” 手指重重点在粮道和鲁山大营:“五千人马,每日耗粮惊人!李永福主力集结鲁山,粮草囤积于此。贺彪前锋驻襄城,其粮草需从鲁山大营运送,山路崎岖,正是软肋!”
他看向吴有名:“吴哨官!你骑兵虽少,却是我军唯一机动力量!固守山寨,作用有限;直插敌后,断其命脉,价值千金!末将建议,由吴哨官亲率骑兵哨全部精锐,携引火之物,乔装改扮,秘密潜行至鲁山至襄城之间的‘老鸦口’险要地段埋伏!不攻大队,专寻其小股运粮队或松懈之时,雷霆一击,焚其粮草!烧一车粮,胜斩十名官兵!若成,必乱其军心,迟滞其攻,甚至迫其分兵护粮!”
他语气凝重:“此计风险极大!需胆大心细,行动如风,一击即走,绝不恋战!同时,山寨正面需做好万全准备,吸引官军主力!若事不可为,吴哨官当以保全实力为上,立刻撤回固守!”
烧粮!这确实是目前能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果的策略!
孙铁骨眼睛一亮:“军师此计大妙!攻其必救!粮草一断,军心必乱!”
王虎也兴奋道:“对!就这么干!吴大哥,看你的了!”
吴有名深吸一口气,抱拳沉声道:“将军!军师!末将领命!骑兵哨上下,定当竭尽全力,寻机焚毁官军粮草!若不成,末将提头来见!”
陈远看着舆图上的粮道,又看向吴有名坚毅的脸庞,迅速权衡。孔林节的计划是当前最优解!风险虽高,值得一搏!
他猛地起身,目光如电,扫过众将,决断已下:
“好!就依军师之策!吴有名!”
“末将在!”
“命你即刻带领骑兵哨所有人马!一人双马,携带足量火油、硫磺焰硝!乔装为流民或山货贩子,今夜子时,由王二牛带路,从后山隐秘小路出发,潜行至‘老鸦口’潜伏!任务:伺机焚毁官军粮草!记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保全实力为上!事不可为,立刻撤回!”
“末将遵命!”
“王二牛!”
“末将在!”
“你为向导,负责将吴哨官小队安全隐秘带至老鸦口!到达后,留两名最机警探马协助侦查,你立刻返回山寨!”
“得令!”
“孙铁骨、王虎!”
“末将在!”
“你二人,统领一营、二营所有战兵及新兵营可用之兵,即刻起,全力休整,养精蓄锐!寨墙工事,前些日子已加固多次,此次只需将预备的石木、沙袋等修补物料堆放到位即可。重点在于:将三门佛郎机炮架设预设炮位,炮手日夜操练流程!弓弩火铳手,加紧练习准头!务必使官军每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同时,派出多股精锐斥候,前出至山麓要道,严密监视官军动向,尤其是襄城贺彪部!一有异动,火速回报!”
“末将领命!”
“赵总管!孔军师!”
“在!” 两人应声。
“流民去留情况如何了。”
“几乎都选择留了下来,大家都恋着将军的恩情,要不是有将军施粥,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个地方了。”孔林节回答到
“好!赵总管,你立刻组织留下的青壮流民,将预备的修补寨墙物料搬运至预设位置堆放整齐!同时,确保粮秣、箭矢、火药供应不断!孔军师,你协助赵总管,并统筹调配流民劳力,同时推演官军可能动向及应对之策!”
“老朽(林节)领命!”
“张大夫!”
“老夫在!”
“金疮药、止血散多多制备!组织好救护人手,随时待命!”
“将军放心!”
陈远最后看向铁柱:“亲兵营,养精蓄锐,随时待命,作为救火队,哪里危急补哪里!”
“是!将军!” 陈铁柱声如洪钟。
分工已毕,陈远沉声道:“此乃生死存亡之战!各部依令行事,不得有误!散!”
众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地转身离去,各自投入紧张的备战。
陈远并未再作激昂演说。他深吸一口气,对孔林节道:“孔先生,随我各处巡视一遍。”
“是,将军。” 孔林节立刻跟上。
两人走出聚义厅。夜幕下的黑风寨并未沉寂,反而如同一个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流民青壮们在赵老头指派的小头目带领下,喊着号子,将沉重的石料、成捆的木桩、装满泥土的麻袋,有条不紊地搬运到寨墙下预设的堆放点。
匠作坊灯火通明,传来加紧赶制箭矢的叮当声。远处校场,隐约传来弓弩火铳手夜间加练的口令和稀疏的试射声。炮位上,张铁臂正带着炮手,借着火把的光亮,一遍遍重复着拆装子铳、清理炮膛的动作,力求在实战中快上一分。整个山寨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有序的临战气息。
陈远和孔林节的身影,融入这紧张的氛围中,开始逐一巡视关键节点。他们的目光扫过加固的寨墙、预设的炮位、忙碌的流民、操练的士兵……每一处细节,都关乎山寨存亡。无声的压力,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