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宁娜站在雪地里,脚底下是松软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她不知道自己传送到哪儿了。
只知道放眼望去是一片白茫茫的荒野,远处能看见一些零星的、被雪覆盖的屋顶轮廓,烟囱里飘出稀薄的灰烟——那应该就是菈乌玛说的那夏镇了。
风刮过来,卷着细碎的雪沫,打在她脸上。
冷。
她打了个哆嗦,把湿漉漉的裙摆又裹紧了些。
刚才在帕哈岛那个金属房间里,阿蕾奇诺朝她伸出手的瞬间,她心脏跳得快要炸开——不是悸动,是恐惧。
纯粹的、冰冷的恐惧。
现在逃出来了,心跳慢慢平复,可那股冷意却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怎么都捂不热。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那不是阿蕾奇诺……”
她小声对自己说,声音被风吹散。
“不对,那就是阿蕾奇诺。只是……不是我以为的那个。”
她吸了吸鼻子,觉得眼眶有点热,但没哭。
哭够了,在银月之庭那会儿就哭够了。
现在剩下的只有疲惫,还有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委屈。
凭什么啊。
五百年来她没对谁真正敞开过心扉,好不容易觉得有个人可能、也许、大概……是值得信任的——
结果全是假的。
全是任务。
“她是女皇的利爪。”芙宁娜喃喃自语,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脑子里,“是愚人众的第四席。是执行者,是棋子,是……陌生人。”
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雪,在她脚边打着旋儿。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夏镇的轮廓。
这次她学聪明了,不会再随便打响指乱传了。谁知道下次会掉进哪个执行官的老巢?还是老老实实走过去问路吧。
她迈开脚步,踩进积雪里。
一步,两步。
雪地很软,走起来费劲,但她走得很稳。
湿透的礼服下摆拖在雪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深色的痕迹。
走了大概十几步——
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不是风大了,也不是雪更冷了。
是……安静。
刚才还能听见远处城镇隐约传来的嘈杂声,现在全没了。
风好像停了,雪沫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连她自己踩雪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芙宁娜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
雪还是那片雪,荒野还是那片荒野,什么都没变——
可就是不对劲。
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有无数根冰针扎进皮肤里。她猛地抬头,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的视线,被彻底挡住了。
不是被什么东西遮住,是被……颜色。
纯粹的、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像墨汁泼洒在天空的画布上,迅速蔓延开来。
那片黑暗从极高处压下,越压越低,遮蔽了灰白的天空,遮蔽了飘落的雪,遮蔽了她视野里的一切。
黑暗中心,气流开始扭曲、旋转,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那不是风声,是某种更古老、更令人不安的声音,像千万个灵魂在深渊里同时叹息。
芙宁娜想后退,想逃跑,可脚像被钉死在雪地里。她想抬手打响指,可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恐惧像冰冷的锁链,捆住了她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
黑暗继续压下。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的“重量”——不是物理上的重量,是精神上的、灵魂上的碾压。空气稀薄得像要消失,胸口闷得发疼,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开始发黑。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清晰得像冰锥刺进大脑。
就在黑暗即将彻底吞没她的瞬间——
另一个声音响起了。
不是从耳朵听见的,是从她脚下的雪地深处,从她周围的空气里,从她自己的血液中——同时响起的。
低沉,威严,带着古老龙族特有的、仿佛深海涌动般的共鸣。
“化——”
声音落下的刹那,压在芙宁娜身上的黑暗忽然顿住了。
不,不是顿住。是被某种更温柔、更浩瀚的力量,轻轻托住了。
“——作——”
第二个音节响起的瞬间,芙宁娜身边的雪,化了。
不是被热气融化,是被一种纯净到极致的、湛蓝色的水元素之力浸透。那些水元素从雪地深处渗出,从空气中凝结,像无数条细小的、发光的溪流,在她身边盘旋,汇聚。
它们拂过她的脸颊。
冰凉,却温柔得让人想哭。
这个气息……
芙宁娜的心脏猛地一跳。
“——浮沫吧。”
最后三个字落下,像审判终锤敲响。
轰——
不是爆炸声,是更磅礴的、仿佛整个海洋倒灌进天空的轰鸣。所有的水元素在那一瞬间沸腾、奔涌,化作一道接天连地的湛蓝色洪流,朝着那片压顶的黑暗——
狠狠撞了上去!
蓝与黑在空中碰撞、撕扯、湮灭。
黑暗被水元素一寸寸侵蚀、瓦解,化作漫天飘散的、闪着微光的泡沫,在风雪中无声消散。而湛蓝色的洪流并未停歇,它继续向前,像最忠诚的守卫,在芙宁娜头顶撑开一片纯净的、水蓝色的天穹。
直到这时,芙宁娜才终于看清——
黑暗的尽头,悬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简洁的黑色执行官制服,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白色面具。面具后的目光正透过逐渐溃散的黑暗,冷冷地投向她所在的方向。
愚人众统括官——「丑角」皮耶罗。
而蓝色洪流的尽头——
芙宁娜的视线转向另一侧。
风雪被水元素排开,露出一片澄净的空间。那里站着一个人。
深蓝色的长发在元素乱流中微微扬起,审判官服饰的衣摆纹丝不动。
他手中没有权杖,只是站在那里。
可整个天地间的水,都在回应他的意志。
那维莱特!
芙宁娜张了张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皮耶罗的身影在溃散的黑暗中逐渐清晰。他缓缓落地,踏在雪地上,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面具转向那维莱特,沉默了几秒,才开口:
“最高审判官。”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沉闷,平静,“枫丹的手,伸得太长了。”
那维莱特微微抬眸。
龙瞳中湛蓝色的光芒冰冷如极地深海。
“至冬的爪子,”他的声音平稳,却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先伸进了不该伸的地方。”
他向前一步。
仅仅一步,可整个荒野的水元素都随之震颤。
雪地深处传来细密的碎裂声,仿佛有无形的冰层在蔓延。
“这一笔账,”那维莱特看着皮耶罗,一字一句,“枫丹会记下。”
他顿了顿,龙瞳中的蓝光骤亮。
“我们慢慢算。”
皮耶罗面具后的目光在那维莱特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被水元素温柔包裹着的芙宁娜。
“女皇的意志,不会改变。”他说。
然后,他的身形像墨迹溶于水般,悄然淡去,消失在重新开始飘落的雪幕中。
荒野上只剩下两个人。
芙宁娜还站在原地,脚陷在雪里,裙摆湿透,头发凌乱。
她看着那道蓝色的身影朝她走来,一步,两步,踏雪无声。
那维莱特停在她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龙瞳静静看着她。目光从她苍白的脸,移到湿漉漉的礼服,再移到她微微发抖的肩膀。
然后他伸出手。
不是拥抱,不是拉扯,只是摊开掌心,悬在她面前。
像在等待,又像在确认。
芙宁娜看着那只手。
指甲修剪得很整齐,骨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她曾经无数次见过这只手——在审判庭上敲下法槌,在公文上签下名字,在深夜的露台递给她温水。
也曾经……在她胡闹时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在她犯错时无奈地扶额,在她需要时永远沉默地站在她身后。
她咬了咬嘴唇,眼泪掉得更凶了。
最后,她慢慢抬起自己还在发抖的手,轻轻放在那只掌心。
指尖碰触的瞬间——
那维莱特的手微微一顿。
然后,他收拢手指,握住了她的手。
很轻,但很稳。
掌心传来的温度不算热,却像一道暖流,顺着指尖一路涌进心脏,把她这些天来所有的恐惧、委屈、冰冷……全都化开了。
“那维莱特……”她哽咽着喊他的名字,声音又哑又小,“我……”
“回去再说。”那维莱特打断她,语气还是那种平稳的、听不出情绪的调子,“先把湿衣服换了。”
他松开手,脱下自己肩上的审判官披风,抖开,披在她身上。
深蓝色的绒料带着他的体温,把她整个人裹住。披风太长,下摆拖在雪地上,把她湿透的礼服遮得严严实实。
芙宁娜抓紧披风的边缘,把脸埋进带着淡淡水元素气息的绒毛里,用力点了点头。
那维莱特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那夏镇的方向走去。
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
“跟上。”他说。
芙宁娜抹了把眼泪,踩着他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