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墨蛇石的裂痕
阿砚是被冻醒的。
不是丛林清晨的湿冷,而是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像昨夜银鳞河的水,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钻。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还躺在阿爹临时搭的窝棚里,身下的芭蕉叶被体温焐得发潮,掌心的墨蛇石玉佩却凉得像块冰,上面盘绕的蛇纹似乎比昨夜更清晰了些,蛇眼的位置竟透着丝暗红。
“醒了?”窝棚外传来阿爹的声音,带着股烟味。阿砚掀开门帘,看见老人正蹲在火堆旁抽烟,火塘里的树枝烧得噼啪响,却驱不散周围的潮气。他面前的石头上摆着那片带红纹的银鳞,鳞片被晨光一照,红纹像活了似的,在表面缓缓流动。
“这东西……扔不得。”阿爹没回头,指尖的烟杆在石头上磕了磕,烟灰落在银鳞旁边,瞬间被鳞片表面的寒气凝成了小冰晶。“你爷爷当年跟我说过,银鳞河的‘换主’不是选凡人,是找能跟河底‘老东西’搭话的人,这种人天生能看见水里的影子,掌心会发潮,就像你这样。”
阿砚低头看自己的手心,果然覆着层细密的水珠,摸起来黏糊糊的,和胶苔的触感一模一样。他想起母亲在世时,总爱用她那双常年泡在河水里的手摸他的额头,说他“天生带水相”,将来能镇住银鳞河的脾气。那时他只当是母亲随口说的,现在想来,那些话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事。
“三爷爷看见的水树,是不是就是你说的‘老东西’?”阿砚在火堆旁坐下,银鳞上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寒颤。
阿爹沉默了很久,烟杆在手里转了三圈,才缓缓开口:“那不是水树,是‘沉木’。银鳞河底下沉着成片的古木,都是几百年前山洪冲下来的,泡得久了,就跟河底的石头长在了一起。但普通的沉木不会发光,更不会浮上来……除非被‘引’动了。”
“被什么引动?”
“被‘该来的人’。”阿爹指了指阿砚手里的玉佩,“你娘给你的这块墨蛇石,是从沉木堆里挖出来的。当年你爷爷在河底捞到它时,上面还缠着半截人骨,后来请寨老雕成了蛇形,说能压住沉木里的‘气’。现在它裂了,说明底下的气压不住了。”
阿砚低头看向玉佩,果然在蛇尾的位置发现了道细微的裂痕,裂痕里渗着丝暗红,像血。他心里一紧,想起昨夜在河湾看到的那棵“水树”,枝桠间缠绕的银色鱼群,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今天得回趟寨里。”阿爹掐灭烟杆,把银鳞小心翼翼地包进布里,塞进怀里,“找寨老拿‘避水图’,不然咱们连沉木堆在哪都找不到。”
回寨的路走得格外慢。丛林像是被浸在了水里,每片叶子都往下滴水,腐叶下的泥土软得像浆糊,踩上去能陷到脚踝。阿砚走在后面,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们,不是野兽的脚步声,而是种轻微的“沙沙”声,像水草在地上拖行。他回头看了好几次,只有墨绿的树影在晃动,阳光透过树冠洒下的光斑,在地上拼出张破碎的网。
“别回头。”阿爹的声音在前头响起,“是‘水影子’。银鳞河的水渗进土里,就会在林子里留下影子,跟着有‘水相’的人走,你越怕,它离得越近。”
阿砚赶紧转回头,握紧手里的玉佩。裂痕里的暗红似乎更浓了些,贴在掌心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像有细针在扎。他想起母亲说过,墨蛇石认主,要是主人心里发慌,它就会发烫,要是主人快出事了,它就会裂开——现在它既发冷,又开裂,是不是意味着……
“到了。”阿爹突然停下脚步。
前面的丛林豁然开朗,露出片依山而建的吊脚楼,木楼的栏杆上挂着风干的鱼和红藤,炊烟在晨雾里慢悠悠地飘,像一条条白色的带子。这就是他们的寨子,银鳞寨。寨门是用整块墨蛇石做的,上面刻着和阿砚玉佩上一样的蛇纹,只是更大更狰狞,蛇眼的位置嵌着两块银色的石头,据说是用银鳞河底的古鱼化石做的。
奇怪的是,往常这个时候,寨门口总会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今天却空荡荡的,连条狗都没有。吊脚楼的门都关着,窗纸紧紧糊着,整个寨子静得像座空坟,只有风吹过木楼缝隙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
“不对劲。”阿爹的手按在腰间的砍刀上,脚步放慢了些,“寨里的狗只要听见脚步声就会叫,今天怎么……”
话音未落,最靠近寨门的那间吊脚楼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人打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所有的窗纸都被从里面捅破了,无数双眼睛贴在窗洞上,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那些眼睛都泛着层白,没有瞳仁,像庙里供的泥塑神像。
阿砚的后背瞬间起了层冷汗。他认出其中一双眼睛是寨里的五奶奶,她去年摔断了腿,常年卧病在床,怎么会爬到窗边?还有窗边那个小小的身影,明明是邻居家的阿木,才六岁,眼睛怎么会变得这么……空?
“是‘水祟’。”阿爹的声音发僵,“银鳞河的水渗进了寨里的井,喝了水的人就会被‘缠’上,眼睛先变白,然后……就变成沉木的养料。”
阿砚突然想起三爷爷发烧时说的话,他说看见沉木的树根上缠着无数双眼睛——原来那些眼睛,都是被缠上的人留下的。
“别跟他们对视。”阿爹拽着阿砚往寨老的木屋跑,“寨老的屋里有‘镇水镜’,能挡住水祟。”
他们刚跑过寨门,那些吊脚楼的门就“吱呀”一声全开了。无数个身影从屋里走出来,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他们的皮肤都泛着水色的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走路时脚下拖着水痕,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道湿印。
“抓住他们……”为首的五奶奶张开嘴,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带着气泡破裂的“咕嘟”声,“沉木要……要新的养料了……”
阿砚被阿爹拽着,拼命往前跑。他能感觉到那些水祟在身后追,他们的指甲在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像无数把钝刀在切割石头。有次他差点被绊倒,回头一看,邻居家的阿木正伸着惨白的手抓他的脚踝,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里,映着他惊恐的脸。
“快到了!”阿爹猛地推开一扇雕花木门,把阿砚拽了进去,然后反手关上沉重的木门,用门闩死死顶住。
屋里弥漫着股浓重的草药味。寨老正坐在火塘边,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根铜针,在块木板上刻着什么。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老人的眼睛也是白的,只是眼白里还残留着几丝血丝,像是刚被缠上不久。
“你们来了。”寨老的声音很平静,不像外面的水祟那样嘶哑,“我等你们很久了。”
阿爹把阿砚护在身后,手依然握着砍刀:“您还……还清醒?”
“沉木的气还没完全蚀透我。”寨老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用艾草熏了整夜,暂时能守住心神。但撑不了多久了,你们得赶紧拿避水图,去河底找到‘镇木珠’,不然整个寨子的人都会变成沉木的养料,包括你娘……”
“我娘怎么了?”阿砚突然冲上前,抓住寨老的胳膊。老人的皮肤冰得像块铁,胳膊上布满了青色的血管,那些血管的走向,竟和银鳞上的红纹一模一样。
寨老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丝怜悯:“你娘不是病死的。她是‘河语者’,跟你一样能看见水里的影子。三年前沉木第一次异动,她就去了河底,想用自己的血镇住沉木,结果……被缠在了最粗的那根沉木上。三爷爷看见的‘树根上的眼睛’,其中一双就是她的。”
阿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他想起母亲临走前的样子,她的手背上确实有很多青紫色的斑点,那时他以为是生病熬的,现在才明白,那是被沉木的气蚀的。她说要变成鱼游去海里,说看见连片的银鳞就是她回来……原来都是骗他的,她根本没走,还被困在冰冷的河底,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却连一声“娘”都不能回应。
“避水图在哪?”阿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掌心的玉佩裂得更厉害了,刺痛感顺着胳膊爬上来,像有无数条小蛇在皮肤下游动。
寨老指了指墙角的柜子:“第三层,用红布包着。图上标着沉木堆的位置,还有镇木珠的样子。记住,镇木珠在沉木的最中心,被无数条‘墨蛇’缠着,那些墨蛇不是真蛇,是沉木的根须变的,见血就会……”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睛里的血丝瞬间褪去,彻底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他猛地伸出手,抓住阿砚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养料……沉木要养料……”
“小心!”阿爹一刀砍在寨老的胳膊上,老人的胳膊应声而断,伤口处没有流血,只有浑浊的黑水涌出来,带着股腥臭味。断下来的手还死死抓着阿砚的手腕,手指关节咯咯作响,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阿砚用力甩开那只手,手背已经被掐出了几道血痕。他看着寨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在机械地开合:“抓住他们……养料……”
“快走!”阿爹拽开柜子,从第三层翻出个红布包,塞到阿砚手里,“我挡住他,你去银鳞河,按图找镇木珠!记住,一定要用你的血喂镇木珠,只有河语者的血才能激活它!”
“那你怎么办?”阿砚看着围过来的寨老,还有门外越来越近的水祟嘶吼声,眼睛热得发烫。
“我老了,活够了。”阿爹笑了笑,把砍刀塞到阿砚手里,自己捡起根烧火棍,“你娘和你爷爷都在河底等着呢,别让他们失望。”
他推了阿砚一把,把他推向里屋的后门。阿砚踉跄着冲出去,回头时看见阿爹举着烧火棍,朝着寨老冲了过去,火棍砸在老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敲在块湿木头上。后门在他身后关上的瞬间,他听见阿爹发出一声痛呼,紧接着是骨头断裂的脆响。
阿砚咬着牙,转身冲进了屋后的丛林。红布包在怀里发烫,像块烙铁。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哭,只是拼命地跑,朝着银鳞河的方向跑。掌心的玉佩彻底裂开了,碎片扎进肉里,混着血渗出来,滴在地上,在腐叶上留下一个个暗红的圆点。
丛林依旧墨绿如涛,只是这次,涛声里混着亲人的嘶吼和水祟的呓语。阿砚知道,从他接过避水图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他必须去银鳞河,去那个埋葬了母亲、爷爷,或许还有阿爹的地方,找到那颗镇木珠,用自己的血,换回整个寨子的生机。
风从林间穿过,带着银鳞河特有的腥甜气味,像母亲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阿砚握紧怀里的红布包,脚步更快了。前面的树丛间已经能看见那片流动的银,银鳞河在晨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蜿蜒向前,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等着他一步步走进去,走到最深、最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