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镇,坐落于苍莽岭东南麓,临着一条唤作“玉带河”的平缓水道,是连接北境与内地的重要水陆码头。战火似乎尚未烧到这里,镇子依旧保持着往日的喧嚣与市井气。码头上商船林立,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各色口音混杂,茶馆酒肆里永远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脚夫、以及一些身份暧昧、眼神闪烁的人物。
林知理是在离开苍莽岭的第三日傍晚,抵达怀远镇的。
她换了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衣裙,用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一路行来,她尽量避开官道,专挑僻静小路,倚仗着青鸾令滋养后远超常人的体力和敏锐感知,倒也没遇到太大麻烦。只是手腕上的印记,在接近怀远镇时,偶尔会传来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温热感,仿佛在呼应着什么。
她没有选择镇中心最繁华的客栈,而是在靠近码头、鱼龙混杂的西街,找了一间不起眼、但还算干净的后院小客栈住下。这种地方,住客多是行商脚夫或江湖客,不问来路,最适合隐藏。
安顿下来后,她首要之事是打探消息。
京城方面,关于北境“大捷”和“格物侯”的传闻,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这里。茶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演绎着“女军师奇谋破虏,格物侯神光封门”的桥段,听得众人如痴如醉。但也有些窃窃私语,谈论着“朝廷急召女侯爷返京,至今未到,恐生变故”,或者“听说那位侯爷在返京路上遭了劫,下落不明”之类的小道消息。
林知理默默听着,心中渐有轮廓。朝廷明面上在褒奖她,稳定人心,但暗地里,关于她“下落不明”的流言已经传出,这无疑是为可能发生的“意外”或“失踪”提前铺垫。高让背后的黑手,能量不小。
她需要尽快联系上自己人,或者找到一条更安全、更隐蔽的返京途径。直接走官道驿站,无异于自投罗网。
此外,她还对另一件事上了心。
在茶馆角落,她无意中听到两个药材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在低声交谈:
“……真邪了门了,老王他们那队人,前几日在苍莽岭北边的‘老熊沟’附近,发现了一处刚塌方不久的山崖,你猜怎么着?崖壁里头,竟然露出来一截……棺材!”
“棺材?山里埋人有什么稀奇的?”
“嘿!要是普通棺材我就不说了!那棺材的材质,非金非木,乌沉沉的,表面刻满了稀奇古怪的花纹,看着就年头不短了!更邪乎的是,老王他们想撬开看看,结果刚碰到棺盖,那棺材缝里就‘嗖’地冒出一股子寒气,冻得人直打哆嗦!还隐隐有……有银光闪了一下!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地跑了,东西都没敢拿!”
“还有这事儿?该不会是前朝哪个王公贵族的秘葬吧?里面说不定有宝贝!”
“宝贝?我看是邪祟还差不多!老王回来就病倒了,一直说胡话,什么‘冰……冰里的人睁眼了’……吓得他老婆连夜去请了神婆……”
冰棺?乌沉材质?古怪花纹?寒气银光?
林知理心中猛地一跳!这不正是王九斤沉睡的那具冰棺的描述吗?!难道……山崩地裂之后,冰棺没有深埋地底,反而被地壳变动推到了靠近地表的地方,又被新的塌方暴露了出来?
王九斤!他还活着吗?那“冰里的人睁眼了”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消息必须核实!如果真是王九斤的冰棺,无论如何,她必须去看一眼!
但“老熊沟”在苍莽岭更深处,人迹罕至,且有猛兽出没(她亲身经历过狼群),单凭她一人,贸然前往风险太大。而且,消息已经传开,恐怕很快会吸引更多“有心人”前去探查,甚至是……那些一直在寻找“钥匙”和“古物”的势力!
时间紧迫。
她需要帮手,需要向导,也需要……情报。关于这怀远镇,关于那些可能对“古物”感兴趣的地下渠道。
她想起了墨十七曾经提过,在怀远镇这种三教九流汇聚的码头重镇,往往存在着一些见不得光的“黑市”和“掮客”,专门倒卖来路不明的货物,也贩卖各种隐秘消息。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经过一番小心打探和观察(她注意到有几个行迹鬼祟、经常出入码头仓库区的人),在住进客栈的第二天下午,林知理在码头一家生意清淡的茶摊,等到了一个目标。
那是个四十多岁、面皮焦黄、穿着半旧绸衫、眼睛总在滴溜溜乱转的瘦削男子,人称“黄四爷”。据说是怀远镇地面上消息最灵通、门路最野的掮客之一,只要价钱合适,没有他搞不到的东西或打听不到的消息。
林知理在他常坐的位置对面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黄四爷瞥了她一眼,见是个包着头巾、看不清面容的年轻村妇打扮,便没在意,继续跟同桌的一个商人模样的人低声说着什么。
林知理也不急,慢悠悠地喝着茶,直到那商人离开,黄四爷也准备起身时,她才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方听到的声音,自语般说了一句:
“山里的乌木棺材,刻着星月纹的,不知道四爷这边,有没有路子能弄到更详细的消息?价钱好说。”
正要离开的黄四爷,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第一次认真地、带着审视和惊疑,上下打量着林知理。
“这位……姑娘,”他重新坐了下来,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却透着精明的笑容,“您说的这东西……可是稀罕物。不知姑娘从哪儿听来的风声?”
“风声自然是从该来的地方来。”林知理放下茶杯,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四爷只需告诉我,有没有路子,价钱几何。”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与那身粗布衣裙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黄四爷眼中精光一闪,嘿嘿笑了两声:“路子嘛,自然是有的。这怀远镇地界上,还没有我黄四打听不到的事儿。不过……”他搓了搓手指,“这消息的价钱,可不便宜。尤其是这种……可能牵扯到‘古墓’、‘阴器’的烫手货。”
“开价。”林知理言简意赅。
黄四爷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两。现银。我先给你那棺材最早被发现的具体地点、发现人的情况,还有……最近都有哪些人在打听这东西。”
三十两,对普通百姓是巨款,但对林知理来说不算什么(她随身带有一些金叶子和小额银票,藏得隐秘)。她爽快地摸出一小锭银子(约十两),放在桌上:“定金。消息属实,尾款补齐。若有不实……”
她没说下去,只是手指看似无意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一划。
一道极细、却清晰无比的划痕,出现在坚硬的木桌上,深达半寸,边缘光滑如刀切!
黄四爷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这才真正重视起眼前这个神秘的“村妇”。这手功夫,绝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姑娘……不,贵人放心!”他连忙收起银子,态度恭敬了许多,“我黄四做生意,最讲信用!”
他压低声音,快速说道:“那棺材最早是被一队采药客在‘老熊沟’北侧,一处叫‘鹰嘴崖’的新塌方下面发现的,具体位置在这……”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简略的地图,标明了大致方位。
“发现者是采药客头领王老栓,他回来后确实大病一场,胡言乱语,现在还躺在家里,有出气没进气。他手下那几个兄弟,吓得够呛,把消息捂了两天,但还是被一个嘴不严的伙计漏了出去。现在镇上有两拨人在暗中打听这棺材的下落。”
黄四爷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一拨,是镇东‘宝荣斋’的掌柜,姓钱,明面上做古董生意,暗地里专收盗墓来的冥器,手底下养着一批土夫子(盗墓贼)。另一拨……”他左右看了看,凑得更近,几乎耳语,“是前天刚到的几个外乡人,打扮像行商,但气势不像,住在上好的‘悦来客栈’天字房,出手阔绰,一直在打听北边来的‘特殊货物’和……有没有‘身上带特殊记号的女人’。”
特殊记号的女人?林知理心中一凛。是指她手腕的印记?还是别的?
“那些外乡人什么来路?”她问。
“不清楚,口音杂,像是北边来的,但领头那个年纪大的,说话有点……宫里太监那种拿腔拿调的味道,不过很轻微。”黄四爷回忆道,“他们身边跟着的人,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亮得吓人,一看就是练家子中的高手。”
太监?高手?林知理立刻想到了高让,以及黑风峡那些训练有素的刺客!是他们!他们果然追过来了!而且,也在找那具冰棺?或者说,是循着她可能留下的线索,找到了怀远镇?
“那棺材现在还在‘鹰嘴崖’吗?”她压下心中惊涛,继续问。
黄四爷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摇了摇头:“不在了。”
“不在了?”林知理眉头一皱。
“就在昨天夜里,有人看到‘鹰嘴崖’那边有火光和动静,但离得远,看不真切。今天一大早,就有胆大的猎户跑去看,结果……”黄四爷咂咂嘴,“棺材不见了!原地只剩下一个被刨开的大坑,还有……很多凌乱的爪印和拖痕,不像是人干的,倒像是……被什么巨大的野兽,硬生生给拖走了!”
被野兽拖走了?!林知理愣住了。什么野兽能拖动一具沉重的、非金非木的奇特棺材?而且,专拖棺材?
“什么样的爪印?”她追问。
“那猎户说,爪印很大,有碗口粗,很深,像是熊,但又不太像……爪印旁边,还散落着一些深灰色的、坚硬的毛发。”黄四爷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邪乎,“现在镇上都传开了,说那棺材不祥,引来了山里的精怪,给叼走了。”
深灰色毛发?碗口粗的爪印?
林知理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头“白额煞”头狼雄壮的身影!难道……是它?狼群拖走了冰棺?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王九斤怎么样了?
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加扑朔迷离!
“姑娘,”黄四爷见林知理沉默,小心翼翼地问,“您还要去……找那棺材吗?不是我多嘴,那地方现在邪性得很,连钱掌柜的人都暂时不敢去了。那些外乡人,好像也在打听棺材被拖走的方向……”
林知理没有立刻回答。她需要消化这些信息。
冰棺被狼群(很可能是“白额煞”带领)拖走,去向不明。高让(或他背后势力)的人已经追到怀远镇,并且在找她。本地的地头蛇“宝荣斋”也对冰棺感兴趣。
局势复杂,危险重重。
但她必须找到王九斤!无论是为了承诺,还是为了冰棺中可能蕴含的、关于“规制”系统和“混沌回响”的重要信息!
“那些外乡人,还有‘宝荣斋’的人,现在有什么动作?”她问。
“钱掌柜的人好像还在观望,暂时没动。那些外乡人……”黄四爷想了想,“今天下午,他们分成了两拨,一拨人朝着镇子西北方向去了,像是要进山。另一拨人,好像……在打听西街这边新来的、形迹可疑的住客。”
林知理心中一紧。西北方向?是去“鹰嘴崖”查看?还是……他们得到了狼群拖走棺材的线索,追过去了?
而打听西街住客……很可能就是在找她!她住在西街小客栈,虽然谨慎,但未必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此地不宜久留!
她迅速付清尾款,又额外给了黄四爷一小锭银子:“今天的话,烂在肚子里。另外,帮我留意那些外乡人和钱掌柜的动向,有异常,立刻通知我。我住在‘平安客栈’后院丙字房,但明天可能就不在了。若有急事,可在客栈后门第三块松动的砖下留信。”
黄四爷连连点头,收起银子:“贵人放心,我懂规矩!”
林知理不再多言,起身离开茶摊,迅速汇入街上的人流。
她没有直接回“平安客栈”,而是在镇上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从一条僻静的小巷,悄悄绕回了客栈后院。
刚推开自己那间丙字房的木门,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混合着昂贵熏香与一丝阴冷气息的味道,飘入她的鼻腔。
房间里有人来过!而且,是那些“外乡人”!
她心中一凛,瞬间全身戒备,右手已按在了袖中淬毒匕首上,左手手腕印记微微发烫,青鸾令的能量蓄势待发。
她缓缓扫视房间。陈设简单,似乎并无异样。但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铺的枕头下——那里,微微凸起了一点不自然的弧度。
她小心翼翼地用匕首挑开枕头。
枕头下,没有暗器,也没有毒药。
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精良的洒金笺。
她打开洒金笺,上面只有一行用极其工整、却透着森然寒意的小楷写成的字:
“侯爷,山野相逢,别来无恙。‘钥匙’之物,关乎重大,非汝所能持。今夜子时,镇外‘落枫坡’,以物易命。逾期不至,或生变故,勿谓言之不预也。”
没有落款。
但那股熟悉的阴冷气息,以及这居高临下、充满威胁的口吻……
林知理缓缓合上洒金笺,眼神冰冷如霜。
果然是高让背后的人!他们不仅追来了,还已经锁定了她的住处,甚至知道了她“格物侯”的身份!这“以物易命”,分明是要她交出青鸾令和印记相关的秘密!
而且,他们把见面地点选在镇外荒僻的“落枫坡”,显然是不想惊动旁人,也做好了动手强抢甚至灭口的准备。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无疑是羊入虎口。对方必然布下天罗地网,高手环伺。
如果不去,对方很可能会在镇内直接动手,甚至可能波及无辜,或者用更激烈的手段逼她现身。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洒金笺上。
“山野相逢”……是指黑风峡?还是指……他们一直就在暗中监视?
“钥匙之物,关乎重大”……他们果然是为了青鸾令和印记而来!
“以物易命”……真是好大的口气!
林知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想抢我的东西?还要我的命?
那就看看,今夜“落枫坡”,到底是谁的埋骨地!
她不再犹豫,迅速收拾了必要的物品(主要是青鸾令、账册、资料和墨十七给的小盒子),将房间内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尽量清除。
然后,她推开后窗,如同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客栈后巷的阴影中,很快消失不见。
她没有前往“落枫坡”,也没有留在客栈。
而是,朝着镇子西北方向——也就是黄四爷所说,那些“外乡人”一部分前往的、狼群可能拖走冰棺的方向——潜行而去。
既然你们想要“钥匙”,又对冰棺感兴趣……
那不如,我来帮你们……提前“碰个头”吧。
夜色,渐渐笼罩了怀远镇。
镇外“落枫坡”,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潜伏在枯败的枫林中,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正是高让!他身旁,站着那名在河滩反水杀人的青年(此刻已换了一身黑衣),以及另外四名气息沉凝、太阳穴高高鼓起的高手。
他们在等待。
等待那只据说掌握了“钥匙”的“猎物”,自投罗网。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等待的“猎物”,此刻正如同最狡猾的猎人,反其道而行之,朝着他们认为最不可能、也最危险的方向,疾驰而去。
山林深处,夜风呜咽,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加诡谲而血腥的碰撞,即将在黑暗中进行。
而那座被狼群拖走的、神秘的冰棺,以及棺中沉睡的少年,又将在这场碰撞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