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墓场边缘的灯火
“星穹之愈”号在第十七次短程跳跃的余震中稳定下来。
舷窗外，景色从星辰的流光曳影，坍缩为一片混沌的黯淡星区。这里像是宇宙的一块陈旧补丁，边缘的星光稀疏而警惕，核心区域则被一团不断缓慢旋转的尘埃云吞噬——那是“尘霾墓场”的标志性景观，亿万年前的星系残骸与实验失败品的坟场。
而在墓场边缘，几点零星灯火倔强地亮着。
“那就是‘墓场贸易点’。”隼调出扫描数据，光幕上浮现出由十二个互相连接的空间站模块组成的复合结构，“建筑风格……混乱。至少看到了七种不同文明的拼接痕迹。能源信号微弱但稳定，有基础的防御阵列。”
苏念站在主观察窗前，注视着那团人工的灯火。她的意识仍在与后遗症抗争——就在刚才跳跃过程中，她短暂地“回到”了林薇第一次独立出庭前的那个凌晨，在卫生间用冷水洗脸试图压下紧张的场景。冰冷的水温与此刻舷窗玻璃的低温在感知中重叠，让她花了三秒才确认自己身处何地。
“通讯频道里有欢迎信号吗？”她问，声音保持平稳。
“有，而且是多语言循环广播。”小方调出音频，贸易点传来的声音嘶哑而务实：“‘墓场贸易点欢迎所有遵守基本规则的来访者。规则一：禁止在站内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规则二：所有交易后果自负。规则三：如果你被卖了，那是你不够聪明。’”
唐教授皱眉：“这地方的法律边缘属性很明显。”
“但这里也是信息交汇处。”苏念转过身，眼神已完全清明，“我们需要了解联合星港的政治格局，需要知道尘霾墓场最近发生了什么，还需要寻找可能愿意与我们对话的文明代表——哪怕是非主流的。”
“铁砧的状态？”她看向医疗舱。
伊莱恩正在调整维生参数：“生命体征稳定，但意识深度沉沦。孢子的过滤层运作正常，但它在持续释放微量的神经抑制素——铁砧的自我意识被压制在最低活跃度。好消息是，孢子似乎接受了我们‘投喂’的数据，没有触发自毁。”
“能反向追踪吗？”苏念走近医疗舱，看着铁砧手臂上那片已经停止蠕动、仿佛进入休眠的孢子，“既然它是‘编织者’网络的一部分，我们应该能通过它，窃听到网络边缘的信息流。”
“理论上可行。”隼接话，“但需要极其精密的灵能接驳，而且一旦被对方发现我们在反向渗透，孢子会立即自毁并释放强毒素。”
苏念沉思。律师的风险评估思维与林薇处理敏感证据的经验融合：“那就做，但要加三层保险：第一层，伊莱恩的‘扰乱’包裹，让接驳信号看起来像是自然的环境噪音；第二层，准备物理隔离舱，一旦发现异常，立即将铁砧的整条手臂隔离；第三层……”她看向小方，“准备好紧急跳跃坐标，随时撤离。”
计划启动。
“星穹之愈”号以低调的民用舰船模式，缓缓靠向贸易点三号对接臂。整个过程中，苏念的意识始终保持高度警觉——后遗症在此刻反而成了优势，她的思维以双线程模式并行：一个线程在处理入港手续、扫描贸易点结构、评估潜在威胁；另一个线程则在深层意识中持续整理锻炉给予的信息，思考“文明之证”的获取路径。
对接完成。气压平衡。
贸易点内部的空气带着混杂的气味：机油、某种外星生物的腺体分泌物、陈旧的金属氧化气息，以及一缕淡淡的、类似檀香的镇静剂味道。通道照明昏暗，墙壁上贴满了各种语言的广告、悬赏令、以及意义不明的涂鸦。
他们一行人刚走出气闸，就被人拦住了。
不是武装人员，而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二的机械蜥蜴形生物。它的外壳由至少六种不同型号的飞船零件拼凑而成，一只眼睛是红色光学传感器，另一只则是不断旋转的绿色扫描仪。
“新面孔。”蜥蜴发出合成语音，语调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需要向导服务吗？按小时收费，支持以物易物，也接受特定情报抵扣。”
苏念打量它：“你的情报网络覆盖范围？”
“贸易点内发生的，我全知道。尘霾墓场边缘五十光分内的动静，我知道七成。更远的……”蜥蜴的尾巴灵活地摆动，“得加钱，或者用等值信息交换。”
“我们在找两样东西。”苏念切入正题，“第一，最近有没有联合星港的文明代表在这里活动？最好是能代表某个文明整体意志的，哪怕是非官方代表。”
蜥蜴的扫描仪眼睛转得更快了：“有。三天前，‘晨曦之环的破碎回声’在这里短暂停留——那是晨曦文明在物质界的最后几个遗民之一，来采购星尘萃取液的。它应该还在四号区的‘长眠酒馆’。”
晨曦遗民。艾拉的同胞。
“第二样，”苏念继续说，“尘霾墓场深处，最近是不是有不寻常的活动？比如议会的人，或者其他……大型势力的勘探。”
蜥蜴突然沉默了几秒。
“这个问题，”它的合成音压低，“很贵。而且不一定有答案。”
“用信息交换。”苏念抛出筹码，“我们知道议会‘编织者’的生物网络最近在尘霾墓场边缘建立了一个信号中继站。坐标在……”她报出锻炉给予的“低语前哨”大致方位。
蜥蜴的机械身躯明显震颤了一下。
“成交。”它迅速说，“七天前，议会第二席‘铸星者’的舰队进入了墓场深层区域。他们不是第一批——三个月前就有议会勘探队来过，但铸星者这次规模很大，带了至少三艘科研母舰。”
“目的？”
“传闻在挖掘‘新纪元实验’的遗迹。更具体的……”蜥蜴左右看了看，凑近了些，“有拾荒者说，听到了墓场深处传来‘心跳声’。不是比喻，是真的机械心跳，隔着几公里都能在太空服里感受到震动。”
心之窃贼。
苏念与伊莱恩交换眼神。锻炉的警告是对的。
“还有，”蜥蜴补充，“铸星者不是唯一在墓场活动的。大约十天前，有一支……‘非议会’的武装力量也在边缘区域出现。他们和铸星者的小股侦察队发生了短暂交火，然后双方都撤了。”
“知道是谁吗？”
“目击者描述很模糊：银色涂装的轻型舰，战术风格极其精妙，像是……‘在跳舞中杀人’。他们没有使用议会的灵能科技，而是某种更古老的、基于纯能量编织的战法。”
寂静守护者。
线索开始串联。
“向导服务还需要吗？”蜥蜴问。
“暂时不用。”苏念支付了约定的信息费——她给了蜥蜴一个“编织者”生物网络在另一星区的已知弱点数据，这对拾荒者和情报贩子来说价值很高。
蜥蜴满意地离开，消失在昏暗的通道深处。
“先去见晨曦遗民。”苏念做出决定，“那是我们目前最有可能建立‘文明对话’的切入点。”
四号区比主通道更加破败。这里的照明有一半是坏的，墙壁上的管道裸露着，不时滴落冷凝液。“长眠酒馆”的招牌是一块用废弃飞船外壳切割而成的金属板，上面用至少五种文字写着同一句话：“此处可醉，可眠，可遗忘。”
推门进入。
酒馆内部出乎意料地安静。没有喧哗的顾客，只有三五个身影分散坐在阴影里。空气中漂浮着淡蓝色的微光粒子——那是某种镇静型气体，能平复情绪，但也让思维变得迟缓。
吧台后，一个完全由半透明晶体构成的生命体正在擦拭杯子。它没有眼睛，但苏念能感觉到“注视”。
“晨曦的遗民在哪里？”她直接问。
晶体生命体用一根触须般的晶簇指向酒馆最深处。
那里，一个身影坐在完全黑暗的角落。
走近后，苏念才看清：那是一个人形的光雾聚合体，轮廓模糊，核心处有微弱的金色光点脉动——那是晨曦文明的标志性色彩，但比艾拉身上的要黯淡得多，仿佛随时会熄灭。
“你是晨曦之环的……”伊莱恩轻声开口。
“回声。”光雾发出声音，那是直接在意识中响起的共鸣，虚弱但清晰，“我是‘第七回声’，晨曦文明在物质界最后七个锚点之一。你们身上……有艾拉的气息。”
苏念点头：“我们乘坐的方舟，就是艾拉在控制。”
“艾拉……”第七回声的光雾波动了一下，像是叹息，“她还坚持着‘方舟计划’的道路。而我们这些‘回声’，选择了留在这里，守护文明最后的痕迹。”
“我们正在寻找‘文明之证’。”苏念单刀直入，“需要获得至少一个现存文明的自主认可。晨曦之环是否可能……”
“不可能。”第七回声的回答斩钉截铁，“晨曦文明已经‘升维’了。现在的晨曦之环是集体意识星云，没有‘个体意志’可言，也就无法进行‘认可’这种个体化的行为。我们这些回声，只是文明的墓碑，不是代表。”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依然让人心沉。
“那么，你知道联合星港里，有哪些文明代表可能愿意对话吗？”苏念换了个方向。
第七回声的光雾沉默了片刻。
“联合星港……是个吵闹的地方。三十七个文明，每个都伤痕累累，每个都警惕他人。”它说，“但如果你们真的想获得‘认可’，我建议去找‘织梦者文明的流亡议会’——他们最近刚抵达星港，正在寻求盟友。织梦者文明在三千年前被收割者‘采集’了最辉煌的梦境，整个文明陷入半永久的沉睡，只有一小部分人逃了出来。他们对‘守护文明火种’的理念，可能有共鸣。”
织梦者。苏念想起在“沉眠摇篮”星云的体验。
“但他们能代表整个文明吗？”伊莱恩问。
“不能。”第七回声坦诚，“流亡议会只代表幸存者。但……在文明面临存亡时，幸存者的意志，有时会比沉睡的集体更清晰。”
一条可能的路径。
就在此时，酒馆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浑身是伤的机械改造人跌跌撞撞冲进来，它的半边身体冒着电火花，声音模块受损，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喊：
“墓场……深处……打起来了……铸星者……和银色的船……还有……心跳……越来越响……”
话音未落，它轰然倒地，核心电源过载，炸成一团火花。
酒馆里其他客人迅速起身，有的离开，有的凑近查看尸体。
苏念却感觉到——铁砧手臂上的孢子，突然剧烈发热。
“它在接收高强度信号。”伊莱恩脸色发白，“来自墓场深处……是‘编织者’的网络在传输紧急数据！”
“能截获吗？”苏念急问。
“正在尝试——等等，这个信号不是给孢子的，是……公开广播？不对，是‘编织者’网络内部某个节点在失控状态下泄露的！”
隼已经打开便携解码器。
一段破碎的音频被强行还原，在酒馆昏暗的空气中播放：
首先是铸星者的声音，冷静中带着狂热：“……原型机激活成功。心之窃贼开始共鸣匹配——”
然后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古老而疲惫的声音，带着机械的摩擦音：“……你们在重蹈‘新纪元实验’的覆辙……寂静守护者……不容许……”
接着是激烈的能量爆破声、金属撕裂声。
最后，是一个让苏念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声音——
那是无数意识在同一瞬间发出的惨叫，叠加在一起，形成非人的尖啸。而在尖啸的底层，有一个微弱但清晰的机械心跳声，正在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规律。
咚。咚。咚。
音频在此切断。
孢子恢复了常温，仿佛刚才的发热从未发生。
酒馆陷入死寂。所有客人都看着地上那具机械尸体，又看向苏念一行人。
第七回声的光雾剧烈波动：“那是……墓场深处的‘古老囚徒’的声音。铸星者在释放不该释放的东西。”
苏念的律师思维在高速运转。她把所有碎片拼接：
铸星者在激活“心之窃贼”原型机 → 寂静守护者试图阻止 → 战斗中触发了某个“古老囚徒”的禁锢 → 大量意识惨遭波及 → 心跳声是原型机在运作。
而“编织者”的网络捕捉到了这一切，并因为战斗干扰导致部分数据泄露。
“我们需要去墓场深处吗？”小方低声问。
苏念摇头：“不。我们的目标是‘证’与‘谐’，不是阻止铸星者——那是寂静守护者的职责。”
她看向第七回声：“你能联系织梦者流亡议会吗？我们需要尽快与他们建立对话。”
“可以。”光雾开始收缩，“但我需要回报——如果你们真的获得了黄昏密钥，如果你们真的建立了‘沟通桥梁’，请向晨曦之环的集体意识传递一句话：‘回声们从未遗忘，星环永远在生长。’”
“我答应。”
第七回声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酒馆深处，去发送通讯请求。
苏念则转身，看向团队成员。
她的意识在此刻无比清晰，后遗症暂时退去，两世的人格达成完全同步。
“接下来，我们做三件事：第一，等待织梦者议会的回应；第二，通过孢子继续监听‘编织者’网络，寻找可能与‘对立之谐’对话的节点；第三——”
她看向舷窗外，那片黑暗的尘霾墓场。
“——准备好与寂静守护者接触。既然铸星者是我们的敌人，那么敌人的敌人，可能就是……‘最不可能对话者’的候选。”
酒馆外，贸易点的灯光在尘埃云中明明灭灭。
而在墓场深处，那机械的心跳声，正穿透层层星骸，向外扩散。
仿佛某个沉睡万古的怪物，正在缓缓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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