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之古庙人家
青砖黛瓦的山神庙蹲在村子东头的土坡上,檐角的铜铃被风刮了几十年,早没了声响,倒把岁月的锈迹挂在上面,颤巍巍地晃。庙门常年虚掩着,门楣上“山神庙”三个朱漆字褪得只剩浅红印子,像老人嘴角没擦干净的血。庙墙根下住了三户人家,最东头的是邹家,邹平富的老烟斗,就总在庙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明灭。
邹平富年轻时是村里出了名的穷汉,穿着打补丁的单衣能熬过整个冬天,揣两个硬邦邦的红薯就能去三十里外的镇上扛活。那时候山神庙还没这么破,庙里的泥菩萨没塌,他常蹲在庙门口啃红薯,望着远处尘土飞扬的公路发呆——那是县城通过来的唯一一条柏油路,偶尔有卡车开过,引擎声能惊飞半坡的麻雀。“等咱有了车,也让这路给咱挣钱。”他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半截烟杆,烟锅里没烟,就空嚼着烟嘴,眼神亮得像庙里供桌上的油灯。
媳妇秀兰那时候刚嫁过来,陪嫁的木箱里藏着两双新布鞋,舍不得穿,缝缝补补给邹平富做了三双千层底。她总说:“日子慢,别急。”可邹平富急,他看着邻村有人跑运输赚了钱,揣着攒了三年的五十块钱,又跟亲戚借了三百,硬是从废品站淘了辆二手解放牌卡车。车开回来那天,他把车停在山神庙前,给泥菩萨磕了三个响头,烟杆在庙门前的青石板上敲了敲,说:“菩萨保佑,咱邹家要翻身了。”
往后的日子,邹平富就把家安在了卡车上。拉煤去山西,运粮去河南,车斗里堆着货,驾驶室里堆着他的铺盖卷和秀兰烙的杠子馍。那杠子馍是用粗面和的,秀兰怕放坏,没敢多加水,蒸出来硬得能当锤子用,邹平富却吃得香,就着路边井里打的凉水,一顿能啃两个。有次去山西拉煤,遇上连阴雨,公路泥泞得陷车轮,他在驾驶室里困了三天,最后靠着剩下的半个杠子馍和接的雨水撑到救援来。后来秀兰心疼,说要给他装些咸菜、煮两个鸡蛋,他却摆手:“咸菜要花钱,鸡蛋能给娃补营养,我啃馍就够了。”连沿途饭馆最便宜的面汤,他都舍不得买——总说“面汤要配面,咱单喝人家的,占了便宜”,宁愿渴了就喝凉水,饿了就嚼干馍。
日子慢慢好了起来,邹平富换了新车,村里盖起了砖瓦房,可他还是老样子。衣服破了让秀兰补,吃饭还是杠子馍配白开水,唯一的开销,就是买烟丝。他的老烟斗是年轻时从镇上旧货摊上淘的,红木烟杆,黄铜烟锅,用了二十多年,烟杆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每天收车回来,他就蹲在山神庙门口的老槐树下,装烟,点火,“吧嗒吧嗒”抽着,烟圈飘到庙檐下,和暮色混在一起。秀兰喊他吃饭,他总说:“再抽两口,给菩萨说说今天的事。”
谁也没料到,意外会来得这么快。那年邹平富五十岁,拉着一车水果去县城,在盘山公路上遇上了塌方。卡车翻下了山坡,等村里人找到他时,他手里还攥着那个老烟斗,烟锅摔扁了,烟杆断成了两截。秀兰赶到时没哭,只是蹲在车旁,把断了的烟杆捡起来,用布擦了又擦。下葬那天,她把老烟斗放进了邹平富的棺材里,说:“你走了也带着,路上抽两口,不孤单。”
邹平富走后,秀兰像变了个人。以前她跟着邹平富节俭惯了,邻居家借碗盐都要犹豫半天,现在却总把家里的菜、烙的馍往邻居家送。有次村里的王老太病了,儿子在外打工没回来,秀兰端着熬好的小米粥,守在床边伺候了三天。有人说她傻,说邹平富攒下的家业要被她败光,她却笑着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以前老邹总说要挣钱,可挣钱不就是为了让人活得舒坦些?”她还把山神庙门口的老槐树修了修,给庙门刷了新漆,逢年过节就去庙里打扫,摆上两个刚烙好的杠子馍,说:“老邹在这儿,菩萨也在这儿,得干净些。”
儿子邹明宇和女儿邹晓棠是看着父亲的辛苦长大的,也继承了他的韧劲。邹明宇跟着父亲跑过几年运输,懂车懂路;邹晓棠读过高中,会算账。兄妹俩商量着,要把父亲的运输生意做大,开一家物流公司。秀兰没反对,把家里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说:“你们爹这辈子就想把事做好,你们接着做,娘支持。”
公司开起来那天,兄妹俩在山神庙前放了一挂鞭炮,秀兰站在庙门口,手里拿着父亲留下的那个断了的烟杆,眼眶红红的。公司一开始做得顺,邹明宇跑业务,邹晓棠管财务,还雇了个叫张敏的会计——张敏三十来岁,离婚后独自过,做事看起来挺利索,就是总爱跟业务经理、邹晓棠的丈夫林哲凑在一起。邹晓棠没多想,只当是同事间熟络,直到后来才知道,张敏和林哲早就背着所有人走到了一起,张敏婚姻不幸的委屈、林哲想“赚快钱”的野心,成了两人拧成一股绳的引子。
林哲会说话、能喝酒,很快攥住了公司大半客户;张敏管着账目,对公司的资金流向了如指掌。两人私下里早就盘算好了,张敏偷偷改账目、挪公款,林哲则哄骗客户“跟着我干能拿更高返利”,等钱和客户都攥在手里,就一起跑路。
先是客户慢慢流失,邹明宇跑了好几趟,客户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接着公司账户上的钱开始“蒸发”,邹晓棠查账时,张敏总用“客户回款没到”“临时垫付了运费”搪塞。直到有天早上,张敏没来上班,桌上只留了本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账本——她卷走了公司账户里最后五十多万,彻底没了踪影。邹晓棠慌了神,转头找林哲,却发现林哲的行李也没了,电话更是打不通。
兄妹俩这才明白,自己是被最亲近的人摆了一道。他们四处打听,终于在邻省的一个地级市找到了线索——张敏和林哲用卷走的钱,开了家规模不小的物流公司,客户名单里,好些都是从前自家公司的老客户。邹明宇和邹晓棠赶过去,可林哲早有准备,拿出一堆“客户自愿转签”的合同,还说公司启动资金是“银行贷款”,一口咬定自己没拿邹家的钱。兄妹俩没找到实打实的转账证据,只能看着他们在眼前耀武扬威,攥着拳头回了家。
公司垮了,欠着司机工资,还背着外债。邹明宇把剩下的车和设备变卖了,还了一部分钱,剩下的只能慢慢还。那天晚上,兄妹俩坐在空荡荡的家里,都没说话。秀兰端来两碗热粥,就着刚烙的软馍,说:“吃点吧,你爹以前最难的时候,啃着硬馍都能扛过去,咱现在有热粥喝,怕啥?”
邹明宇拿起馍,想起父亲当年啃硬杠子馍的模样——如今自己不用再那样苦了,哪怕公司倒了,至少能喝上热粥、吃上软馍。他眼眶一红,却没掉眼泪,说:“娘,我想重新跑运输,从短途开始,慢慢来。”
邹明宇买了辆二手小货车,每天拉着本地的蔬菜、水果往县城跑。中午在县城的饭馆吃饭,他会点一碗热面,再要份小菜——不像父亲当年,只能啃干馍、喝凉水。真正的转机,是在跑山西的一趟长途上。那天他拉着一车苹果去太原,刚到果蔬批发市场,就被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老人拦住了:“你是邹平富的娃吧?”
邹明宇愣了愣,才认出是父亲当年常合作的批发商老周。老周头发白了大半,手里还攥着个跟父亲那只很像的旧烟袋,“我跟你爹打交道二十年,他当年拉煤困在山里,宁可自己啃干馍,也没让我少收一斤货。后来他有钱了,还是常给我带秀兰烙的馍,说‘老周你尝尝,比城里的面包香’。”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市场里的几间库房,“我听说你这边出了事,正好我最近要往周边市县送批货,路线你熟,以后这活儿就给你干,运费我先给你结一半,够你周转。”
邹明宇攥着老周递过来的定金,手指都在抖。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做人要实在,生意才能长”,原来父亲当年种下的“实在”,真的会在多年后,替他撑起一片天。从那以后,老周不仅把自己的货运业务交给邹明宇,还把其他批发商介绍给他。邹明宇跑运输的路线越来越广,车里再也不用堆着硬邦邦的杠子馍,而是放着秀兰准备的酱菜、煮鸡蛋,饿了就在服务区热口饭,偶尔还能给家里带些外地的水果。
邹晓棠也没闲着,找了份会计的兼职,一边帮人算账,一边帮哥哥联系客户,兄妹俩一点点攒着钱,慢慢把欠的债还上了。有次邹明宇收车回来,特意买了块刚出炉的蛋糕,递到秀兰手里:“娘,你尝尝,比馍甜。”秀兰咬了一口,笑着笑着就湿了眼眶,说:“你爹要是在,肯定也想尝。”
转机发生在半年后,邹明宇去邻省拉货,偶然听见批发市场的人闲聊,说林哲和张敏的公司快撑不下去了。原来他们当初为了抢客户,硬是把运费压到成本以下,还承诺“先送货后结款”,一开始确实拉来了不少生意,可时间一长,资金链就断了——客户拖欠的运费收不回来,自己垫付的油钱、司机工资却越来越多。更糟的是,他们为了省钱,雇的司机都是没经验的新手,上个月还出了起车祸,拉的一车生鲜全坏了,不仅要赔偿客户损失,还得付修车费,公司一下子就垮了。
有人说,林哲后来去跟老客户借钱,可当初被他哄骗转签的客户,早就因为他“服务差、到货慢”怨声载道,没一个愿意帮他;张敏也跟他吵翻了,卷走了公司最后一点钱,再也没露面。最后林哲没办法,只能把公司的车卖了抵债,自己回了老家,听说连亲戚都躲着他。邹明宇把这事告诉秀兰时,秀兰正蹲在山神庙门口擦供桌,听了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然后把刚烙好的软馍摆在供桌上,说:“老邹,你看,人要是走歪了路,再快也到不了好日子。”
日子往前滚着,邹明宇的运输生意渐渐有了规模。他在县城租了个宽敞的仓库当据点,还注册了新公司,名字就叫“平富运输”——用了父亲的名字,也藏着对父亲的念想。开业前一天,他特意回了趟家,从秀兰的木箱里取出那个断了的老烟斗。烟杆上的裂痕还在,黄铜烟锅的光泽却依旧,他找镇上的木匠,定制了一个深色木座,把老烟斗嵌在里面,木座上刻了一行小字:“做人如持斗,实在方长久”。
开业那天,邹明宇把这个烟斗摆件放在了公司办公室最显眼的办公桌一角。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上面,红木烟杆泛着温润的光,像父亲当年的眼神。来谈业务的客户瞧见了,总会问一句来历,邹明宇就会笑着讲起父亲的故事——讲他啃着杠子馍跑运输的日子,讲他“实在做事”的规矩。有个做生鲜批发生意的客户听了,当即拍板签了季度运输合同:“我就信这样的人,货交你们手上,我放心。”
公司里的年轻人也常围着摆件看,小伟总问:“宇哥,邹叔当年真靠一个烟斗、一辆二手车撑起家啊?”邹明宇就会指着木座上的字说:“不是靠烟斗,是靠烟斗里藏的道理——做人实在,生意才能长久。你们以后跑运输,不管拉的是水果还是化肥,都得记着,晚到半天、货损一点,都是砸自己的招牌。”
后来秀兰来公司看,瞧见桌上的老烟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用指腹轻轻蹭过烟杆上的包浆,又摸了摸木座上的刻字,声音发颤:“老邹要是知道,肯定高兴。他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让咱邹家人走得正、行得端,别贪小便宜,别耍小聪明。”邹明宇握着母亲的手,指了指外面院子里正在检查车况的小伟他们,说:“娘,你看,现在不仅咱家,村里的年轻人也跟着走正路了,这都是爹当年传下来的底气。”
如今的“平富运输”,早已成了县城里小有名气的运输公司。每天清晨,车队从公司出发,车身上的“平富运输”四个字迎着朝阳,像一面小小的、踏实的旗帜。办公室里的老烟斗摆件,依旧守在桌角,看着邹明宇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看着年轻人学成后独自开着卡车跑长途,也看着邹家的日子,像山神庙前的老槐树,扎下深根,枝繁叶茂,连风拂过树叶的声音,都带着安稳的暖意。
风偶尔会从窗外吹进来,拂过木座上的老烟斗,仿佛还能听见当年邹平富“吧嗒吧嗒”的抽烟声——那声音混着卡车的引擎声、办公室里的谈笑声,在空气里绕了一圈,又轻轻落在“做人如持斗,实在方长久”那行字上,成了邹家一辈辈传下去的、最珍贵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