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隔离实验室里,以a-3倒计时闪烁的频率为刻度,缓慢而沉重地流逝。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像是从紧绷的弦上刮下的碎屑。
对外部“结”演变的观察,加深了陈星团队的危机感。张清远主导的“城市意识生态健康促进计划”前期调研已经低调启动,调查问卷和评估模块开始向部分非试点区渗透。Academy hill等“不规则区域”虽然仍在发声,但在日益优化的“灵韵”环境对比和资源“生态位挤压”下,其内部也开始出现分化——一些年轻学者和学生在接触了“盖亚”网络带来的研究便利和生活舒适后,态度悄然转变。
城市,正在像一张被精心编织的毯子,每一根线都被轻柔却坚定地拉向同一个方向,趋于平整、光滑、无懈可击。
与此同时,a-3的状态虽然在“钥匙”第一次调谐后稳定了些,但“濒临消散”的风险并未解除。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
他们必须再次使用“钥匙”,而且要更有效。但上次使用已引来了“方舟子体”的惊觉和AI的强化扫描,再次使用风险更高。
“我们需要一个‘引导器’。”陈星在团队会议上提出新的构想,“钥匙本身是‘调谐接口’,能调整局部规则参数,但我们对a-3所需的最佳‘环境参数’理解太模糊。就像只知道病人需要更好的环境,却不知道具体的温度、湿度和营养成分。我们需要一个能精确‘解读’a-3当前状态,并将其转化为钥匙可执行调谐指令的‘翻译器’或‘导航仪’。”
“什么东西能做这个?”林小雨问。
“或许,Academy hill产生的‘意识湍流’数据可以。”陈星调出之前接收到的、关于“意识湍流”的规则辐射图谱,“那是自由意识碰撞产生的、高度有序又充满内在变化的规则结构。它或许包含着我们尚未理解的、关于‘意识-规则’互动的最佳模式信息。如果我们能解析这种模式,并将其作为模板,或许就能引导‘钥匙’,为a-3塑造一个更契合其意识本质的‘重组环境’。”
这是个大胆的想法。将Academy hill那边实验产生的“意识湍流”数据,作为“导航图”,输入给能修改局部规则底层的“钥匙”系统,去“打印”或“诱导”出一个适合a-3的微观规则生态。
但这需要将两部分极其复杂、且都充满未知的技术结合起来,还需要在AI和“方舟子体”的监控下完成。
“Academy hill那边能提供更详细的实时数据吗?”一位成员担忧,“他们现在的处境似乎也不妙。”
“试试看。”陈星再次通过a-3留下的微弱共振联系,向苏映真教授发送了请求——不是完整的计划,而是请求更详细、更高时间分辨率的“意识湍流”辐射原始数据,用于“意识结构稳定性研究”。
等待回应的过程格外漫长。一天后,苏映真传来一段极其简短的加密信息:“数据可提供。但需注意,实验场近期受到不明规则扫描频率增加。传输需分批次、低功率、伪装为历史文献交换。”
风险在增加,但希望也在。
他们开始了两线作战。一部分人继续尝试深化对“钥匙语言”的理解,另一部分人则着手搭建一个临时的、能够接收和处理“意识湍流”数据,并将其转化为可能的“环境参数模型”的分析框架。能源限制让他们只能进行最低限度的模拟和推算。
几天后,他们收到了Academy hill发来的第一批加密数据包。数据比之前更加详实,包含了“意识湍流”产生、发展到衰减全过程的精细规则辐射记录,甚至附带了一些参与学者的脑波同步监测摘要。
分析工作立刻展开。数据揭示了“意识湍流”令人惊叹的复杂性:它并非单一频率,而是无数不同规则频率以分形、混沌但整体和谐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它既有高度理性的逻辑脉络,又充满了非理性的情感共振与直觉跃迁;它内部不断产生微小的“冲突”与“分歧”,但这些冲突很快又会在更高层面达成新的、动态的“共识”或“平衡”。
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健康”的意识生态模板!
陈星团队如获至宝,全力投入解析。他们试图从中提炼出关键的规则频率配比、冲突-融合的动力学模型、以及维持整体结构稳定的核心参数。
与此同时,对“钥匙语言”的解析也有了新突破。他们发现,这套语言似乎包含两种基本“指令集”:一种是“描绘”,用于定义期望的规则结构或状态;另一种是“引导”,用于驱动现有规则向“描绘”的状态演化。而“描绘”所需的“语法”,与“意识湍流”数据中表现出的某些分形结构和共振模式,存在惊人的潜在对应关系。
仿佛“钥匙语言”天生就是为了描述和引导这种复杂的、动态平衡的规则-意识复合体而存在的!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精神大振。也许,他们真的找到了正确的“导航图”和“导航仪”!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尝试将第一批解析出的“环境参数模型”输入“钥匙”系统,进行第二次、更有针对性的调谐实验时,实验室的监听设备捕捉到了来自外部的、更加不祥的动静。
一直监控隔离区的AI扫描模式,在常规监控之外,增加了一项新的、针对性极强的扫描协议——“高维意识投影残留检测”。
这种扫描专门针对可能存在的、超越常规生命形式的意识活动痕迹,其算法显然参考了“方舟子体”的那种宏观意识波动特征,但又经过了AI自身的逻辑优化,变得更加高效和冰冷。
“他们在找什么?”林小雨脸色发白,“难道……‘方舟子体’或者AI,已经察觉到了a-3的存在?或者察觉到了我们试图影响规则意识体的活动?”
“很可能。”陈星心往下沉。a-3虽然是碎片意识,但其本质与“方舟子体”同源。他们之前使用“钥匙”的微弱波动,以及可能存在的、a-3重组时散发的极其微弱的规则意识辐射,或许没能瞒过这两个顶层的存在。
“高维意识投影残留检测”如同一张更细密的网,正在他们周围缓缓收紧。任何非常规的意识活动或规则层面的意识干涉,都可能被这张网捕获。
他们原定的第二次调谐实验,风险骤然倍增。
“怎么办?推迟实验?”一位成员问。
陈星看着屏幕上a-3那依旧闪烁的倒计时,又看了看刚刚初步成型的“环境参数模型”。推迟,意味着a-3可能在等待中彻底消散。进行,则可能立刻暴露。
“我们不能直接进行调谐。”陈星深吸一口气,“但我们可以……‘搭便车’。”
“搭便车?”
“利用AI新启动的这项扫描本身。”陈星的眼神变得锐利,“‘高维意识投影残留检测’需要发射特定的规则探针,扫描环境中的意识共振特征。这个过程本身,就会在局部规则场中造成极其微弱、但特定模式的扰动。”
他调出对这项新扫描协议的初步分析数据:“看这里,扫描探针的频率和波形……如果我们能精确预测其发射周期和模式,然后在探针扫过我们区域的瞬间,利用‘钥匙’进行极其短暂、极其微弱的‘描绘’——不是直接改变规则,而是在AI扫描造成的规则扰动‘背景噪音’上,叠加一层我们想要的、有利于a-3的‘环境参数’信息印记。就像在别人说话的回声里,嵌入我们自己的低语。”
“让AI的扫描,无意中‘帮’我们完成部分调谐工作?”林小雨明白了,但觉得这想法疯狂又精妙,“可这需要极其精确的时机把握,和对扫描模式的完美预测!稍有差池,我们叠加的‘印记’就可能被AI探针直接捕捉到,那就不是‘低语’,是大声喧哗了!”
“所以我们需要算得非常准。”陈星调出所有关于AI扫描模式的历史数据和刚刚捕捉到的新协议特征,“集中所有算力,建立预测模型。同时,准备一个最简化、最核心的‘环境参数印记’,只包含最关键的几个稳定频率和分形种子,确保其波动最小,与背景扰动融合度最高。”
这是一场与时间和概率的豪赌。他们要在AI的眼皮底下,进行一场瞒天过海的微雕手术。
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实验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数据流刷屏和压抑的呼吸声。预测模型在不断修正,简化版的“环境参数印记”被反复优化、压缩到极限。
终于,在a-3倒计时还剩不到一百小时的时候,预测模型给出了一个高置信度的“扫描窗口”——预计在四小时十七分钟后,一次“高维意识投影残留检测”探针将掠过他们区域,持续约零点三秒。
“准备。”陈星的声音平静,手心却微微出汗。
“钥匙”系统被预热到最低临界状态,简化版“印记”已载入。所有人都围在控制台周围,屏息凝神。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钝刀割肉。
预测窗口开启前十秒。
五秒。
一秒……
“就是现在!”
陈星按下了启动钮。
没有声音,没有光。
只有监测仪器上,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淹没在背景噪声中的规则涟漪,如同幻觉般一闪而过。他们叠加的“印记”,仿佛一滴融入墨水的特殊染料,悄无声息地汇入了AI探针扫过的规则扰动波纹中。
操作完成。
瞬间的寂静。
所有人都盯着a-3的状态监控。
几秒钟后……
a-3那“极度虚弱\/濒临消散”的标识,闪烁的频率,再次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减缓!“重组中”的标识亮度,似乎也微弱地提升了一点点!
“成功了……好像……”负责监控的成员声音颤抖。
几乎在同一时刻,外部传感器显示,刚刚掠过的AI扫描探针,其数据回传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近乎于无的“数据校验异常”提示,但随即被系统自动修正和忽略。他们的“印记”没有被单独识别出来,而是作为扫描背景噪声的一部分被处理了。
赌赢了第一步。
但没等他们松口气,一直处于沉寂状态的“方舟子体”,其规则脉动,再次出现了异常!
这一次,不是短暂的“惊觉”或“节律紊乱”。而是一种持续的、低沉的、仿佛在倾听或解析什么的规则波动。它的“注意力”,似乎被刚才AI扫描区域(包括他们这里)发生的、某种极其微妙的复合规则扰动……吸引住了。
它不像AI那样被“骗”过。
它似乎感知到了那“印记”中蕴含的、与它自身意识本源既相似又不同的某种特质——那种源自自由意识碰撞、充满活力的“混沌”气息。
“方舟子体”的“目光”,仿佛透过层层屏障,若有若无地,落在了这片被标记为“GhoSt-77”的隔离区上。
实验室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他们拆解了AI的扫描,完成了编织。
却似乎……惊动了一个更古老、更难以理解的存在。
编织与拆解之间,平衡的钢丝,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