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地间最深沉、最粘稠的黑暗时刻。风不知何时停了,连虫鸣都彻底噤声,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人心在胸腔里沉闷而焦虑地搏动。
刘家集,刘府。
最深处的暖阁,与外面死寂的黑暗截然不同。四角的青铜仙鹤灯盏里,上好的油脂燃烧着,吐出明亮而稳定的光焰,将阁内照得纤毫毕现,也烘得空气暖融,甚至有些闷热。然而,这光亮与暖意,却驱不散弥漫在三人之间的那股冰冷、试探与算计的气息。
刘扒皮——刘德贵,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酱紫色绸面员外袍,腰间束着玉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还熏了淡淡的檀香。他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双手拢在袖中,脸上堆着惯常的、商人式的圆滑笑容,只是那笑容的弧度有些僵硬,眼底深处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与贪婪。他的目光,不时地、小心翼翼地瞟向坐在他左首客位的那人。
那人,正是胡驼子,或者说,胡先生。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常服,只是外罩了一件轻薄的玄色狐裘,抵御着夜寒。他坐姿放松,背脊却自然而然地挺直,手中把玩着一只莹润的白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手指的微动轻轻荡漾。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帘微垂,仿佛在欣赏杯中酒的光泽,对阁内另外两人的目光恍若未觉。只有偶尔抬起眼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掠过的一丝精光,才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坐在胡驼子对面,刘德贵右首的,则是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身穿武官便服的中年汉子。正是黑山卫所的侯哨总,侯三。他显然没心情附庸风雅,面前的酒杯动也没动,一双环眼布满血丝,里面交织着未褪的暴怒、战败的耻辱,以及此刻面对胡驼子时强行压下的憋屈与警惕。他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是昨夜被“惊雷”破片所伤,虽然只是皮肉伤,但此刻微微红肿,随着他无意识握拳的动作,传来阵阵刺痛,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暖阁内除了他们三人,再无旁人伺候。厚重的门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胡先生深夜莅临寒舍,又请来侯哨总,刘某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刘德贵干笑着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尖细,“只是不知,先生有何要事,需得此时相商?”他明知故问,姿态放得极低。
胡驼子终于将目光从酒杯上移开,缓缓抬眼,先是看了看刘德贵,又转向侯三,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刘老爷客气。侯哨总,别来无恙?”
侯三喉结滚动了一下,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算是回应。败军之将,无颜多言,尤其是在这个可能目睹了他狼狈退却的神秘人物面前。
“昨夜之事,胡某恰逢其会,都看到了。”胡驼子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幽谷那群泥腿子,确有些出人意料的手段。侯哨总一时不察,有所折损,也是情有可原。”
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慰,但侯三听在耳中,却觉得格外刺耳,脸上横肉抽动,瓮声道:“胡先生有话直说!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你今日叫俺来,到底想怎样?可是要替那些泥腿子撑腰,问俺的罪?”他语气硬梆梆的,带着破罐子破摔的蛮横。
刘德贵吓得脸色一白,连忙向侯三使眼色,又对胡驼子赔笑:“侯哨总性急,胡先生莫怪,莫怪……”
胡驼子却笑了起来,不是冷笑,而是一种略显无奈、仿佛在看不懂事孩子的笑容:“侯哨总误会了。胡某并非官身,有何资格问罪于你?今日请二位来,非为问罪,实为……指一条明路。”
“明路?”侯三眯起眼。
“不错。”胡驼子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的神情显得更加莫测,“幽谷之事,已非简单的乡里纠纷。其所有‘惊雷’之物,颇堪玩味;其组织之法,亦暗合治术。此等事物与人,留在那群目不识丁的泥腿子手中,不过是明珠蒙尘,甚至可能酿成更大的祸乱。但若……能为有识之士所用,则另当别论。”
刘德贵眼睛一亮,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侯三也皱起眉头,似乎在消化胡驼子话中的含义。
“胡某受北边范公差遣,四处寻访人才、搜罗技艺,以充实军资,安靖地方。”胡驼子不再遮掩,直接点出了背后之人,“幽谷之物与人,正在范公留意之列。范公之意,是收为己用,而非毁之。”
刘德贵连忙道:“范公高瞻远瞩!刘某早就看出,那杨熙小儿,还有谷中那些匠人,绝非池中之物!只是……只是他们桀骜不驯,不服王化,昨日竟敢杀伤官军,实乃十恶不赦!”他一面奉承范云亭,一面不忘给幽谷上眼药,强调其“对抗官府”的罪名。
侯三听到“杀伤官军”,脸色更加难看,拳头捏得咯咯响。
胡驼子摆摆手,示意刘德贵稍安勿躁:“是否十恶不赦,范公自有明断。眼下关键在于,如何将幽谷之物与人,完好、顺服地纳入范公麾下。强攻硬取,如昨夜侯哨总所见,代价太大,且易毁物伤人,非上策。”
“那胡先生的意思是……”刘德贵试探地问。
“需得里应外合,软硬兼施。”胡驼子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硬的一手,需得有人持续施压,让幽谷时刻感到危机,无暇他顾,难以从容布置。软的一手,则需有人从中斡旋,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分化其内部,引导其就范。”
他目光扫过刘德贵和侯三:“刘老爷扎根本地,耳目灵通,与幽谷有隙,施压、离间、收买内部之人,正是所长。侯哨总手握官兵,名正言顺,只需陈兵于外,不时‘演练’、‘巡查’,制造紧张,便是最大的压力。而胡某,则可代表范公,居中调和,与那杨熙谈判,许以出路。”
图穷匕见!他要刘扒皮当恶犬,持续骚扰、分化幽谷;要侯三当吓唬人的纸老虎,制造军事压力;而他自己,则扮演那个带来“和平”与“出路”的救世主!如此一来,幽谷内外交困,疲惫不堪,最后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条件,投入范云亭的怀抱。至于刘扒皮和侯三,不过是利用的工具,事成之后能给点残羹冷炙就不错了。
刘德贵瞬间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心中虽有不甘——他本想独吞幽谷,至少是大部分好处——但想到胡驼子背后的节度使,想到昨夜那骇人的“惊雷”,他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能在这场瓜分中分一杯羹,借着节度使的势进一步巩固自家地位,或许……也不错?他脸上立刻堆起更加谄媚的笑容:“胡先生妙计!刘某愿效犬马之劳!定让那幽谷日夜不宁,内部生变!”
侯三却脸色变幻不定。他昨夜刚吃了大亏,损兵折将,对幽谷恨之入骨,对胡驼子也心存忌惮。让他继续当这个“纸老虎”,去承受幽谷可能的反击和胡驼子的算计,他本能地感到抗拒和危险。但若不答应……胡驼子代表的是范云亭,得罪了节度使,雷彪都保不住他,甚至可能拿他当替罪羊。
“侯哨总,”胡驼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范公向来赏罚分明。昨夜之事,雷守备那里,胡某可代为转圜,保你无过。日后幽谷之事了结,范公论功行赏,自有你一份前程。总好过……损兵折将,却一无所获,还要承受上官责难吧?”
胡萝卜加大棒。侯三脸上的横肉抖动了几下,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好。”他别无选择。
就在三人初步达成肮脏的默契,刘德贵正要举杯邀饮,以示庆贺之时——
“砰!”
暖阁紧闭的雕花木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冷风呼地灌入,吹得灯焰剧烈摇晃,明灭不定!
一个刘府护院连滚爬地扑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骇:“老、老爷!不好了!卫所……卫所雷守备派人急报!昨夜……昨夜有人潜入驻地,将……将两罐山酢和几张皮子,还有……还有一张字条,神不知鬼不觉地放……放在了雷守备卧房外的石桌上!”
“什么?!”刘德贵手一抖,酒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侯三猛地站起,带翻了椅子,双目圆睁。连一直波澜不惊的胡驼子,捻着酒杯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字条上写的什么?!”刘德贵失声问道。
护院吓得浑身发抖:“报信的人说……说上面就一句话:‘北边来的贵客,胃口很大,吃完幽谷,下一个,不知会不会轮到黑山卫所的粮仓和兵械?’雷守备见了,大发雷霆,摔了杯子,让……让侯哨总立刻、滚回去解释!”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侯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被羞辱和算计的狂怒!他猛地转头,凶狠地瞪向胡驼子,那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姓胡的!你……你们算计老子?!”
刘德贵也惊恐地看着胡驼子,方才那点合作的心思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冲散。幽谷的人,竟然能摸到防卫森严的卫所驻地,留下这样的警告?他们到底还藏着多少手段?而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离间卫所和胡驼子!胡驼子这“驱虎吞狼”之计,还没开始,老虎就已经开始怀疑猎人了吗?
胡驼子脸上那抹淡笑终于彻底消失。他缓缓放下酒杯,眼神变得幽深如古井。他没想到,那个叫杨熙的年轻人,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之刁钻狠辣!这不只是示威,更是在他刚刚编织好的网上,精准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好手段……”胡驼子低声自语,不知是赞是叹。他抬起眼,迎向侯三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股冷意:“侯哨总,稍安勿躁。这分明是幽谷的离间之计,意在搅乱我等,岂可中计?”
“离间计?”侯三狞笑,“那他娘的怎么知道你我今夜在此密会?怎么知道‘北边来的贵客’?这话不是冲着你和那什么范公来的,难道是冲着俺老侯来的?!姓胡的,你今天不给老子说清楚,老子……”
他话未说完,暖阁外,刘家集的方向,突然隐约传来一阵沉闷的、整齐的呼喝声,以及金铁隐约的碰撞声!那声音在寂静的黎明前传得很远,虽不激烈,却充满了一种训练有素的、凛然的杀气!
又一名家丁连滚爬冲了进来,声音都在发颤:“老爷!集外……集外巡夜的更夫说,听到幽谷方向,好像……好像有军队操练的声音!喊杀声,还有弓弦响!”
暖阁内三人再次色变!
幽谷在操练?在刚刚经历血战、伤亡惨重的第二天凌晨?他们哪来的人?哪来的士气?难道昨夜他们并未伤筋动骨?还是……这又是故意演给他们看的?
刘德贵腿一软,差点从太师椅上滑下来。侯三脸上的狂怒也被惊疑不定取代。胡驼子的眉头,终于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这一夜,他本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从容布局。却没想到,对面那个看似弱小的对手,不仅敏锐地察觉到了危机,更以如此迅猛、精准、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反击,将棋子重重拍回棋盘,溅起一片令人心惊的涟漪。
示弱?求和?不,那个年轻人选择的是最激烈、最不妥协的回应——亮出獠牙,展示肌肉,哪怕这肌肉可能还在流血,也要让所有觊觎者看到,撕咬所要付出的代价!
离间卫所,震慑刘府,演习示强……一套组合拳,又快又狠,直接打乱了他刚刚勾勒出的“合纵连横”蓝图。
胡驼子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带着凌晨寒意的空气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望着幽谷方向那片依旧沉在黑暗中的山峦轮廓,目光深邃难明。
杨熙……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流民头子”?
暖阁内,气氛已然彻底改变。方才那点脆弱的合作意向,在幽谷接连两记响亮的“耳光”下,变得摇摇欲坠。刘德贵惊疑不定,侯三怒火中烧又疑窦丛生。
胡驼子知道,计划必须调整了。那个叫杨熙的年轻人,比他预想的更难对付,也更有价值。或许……之前的条件,确实过于苛刻了?或许,应该换一种方式,来“招揽”这匹充满警惕、却又才华惊人的……幼狼?
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挣扎着,终于撕开了一丝深蓝的帷幕。
黎明前的黑暗,依然浓重。但暗战,已然升级。
而刚刚从周青和赵铁柱那里得到初步行动反馈的杨熙,正独自站在幽谷矮墙的阴影里,望着胡驼子营地方向隐约的灯火,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更艰难、更复杂的博弈,还在后面。但至少,他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棋手”们,听到了幽谷这颗“棋子”不甘被摆布的、愤怒的嗡鸣。
作为一个灵魂来自千年之后的穿越者,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清楚,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妥协与智慧固然重要,但尊严与底线,有时需要用最激烈的方式来扞卫。他带来的,不仅仅是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碎片,更是一种深植于灵魂的、对“自由”与“自主”的执着。这执着,或许幼稚,或许危险,但却是他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时代,能够确认“我是我”的最后坐标。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而带着硝烟余味的空气,转身,走向共议堂。那里,李茂刚刚拟好的、措辞恳切却又暗藏机锋的回信,正等待他最后的审定。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