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沈霜刃便早早起身。
她没有唤青莹伺候,自己净面后,走到衣橱前,略一思索,挑了一袭极为浅淡柔和的粉霞色宫装长裙。
这颜色既不张扬,又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如玉,透出一种未经世事的娇柔。
长发也未梳繁复的发髻,只松松挽起,用一根玉簪固定,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戴上了一顶新鲜编织的鲜花冠。
各色小巧玲珑的时令花朵错落点缀在翠绿的藤蔓上,带着清晨的露水与芬芳,更添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
她坐在妆台前,菱花铜镜中映出一张温婉柔美的脸庞,眼眸清澈,唇色自然,与平日或冷冽或端庄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羞怯与期待的浅笑,如同待嫁少女怀春。
很好,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刚调整好花冠的角度,寝殿的门便被轻轻推开又合上。
南晏修一身笔挺的禁军统领服制走了进来,目光在她身上定格,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语气带着三分不悦七分酸意:“打扮得这么……温婉动人,是要去给谁看?”
沈霜刃从镜中看他,眼中漾开真实的笑意,转过身,故意拖长了调子:“给你看……行么?”
南晏修走到她身边,顺手接过她手中把玩的一朵从花冠上摘下的小花,放在鼻尖轻嗅,目光却依旧锁着她,语气依旧危险:“那我可得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清楚了。”
说着,便俯身靠近,大有将人圈入怀中仔细“审视”的架势。
沈霜刃连忙伸手抵住他靠近的胸膛,嗔道:“别闹了!再让人看……”
“放心,”南晏修站直身体,但手臂还是虚环在她腰侧,“我来时看过了,殿外廊下此刻无人。青莹去小厨房盯着你的早膳了。况且,”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模样,“属下现在是按规矩,每日晨间需向昭华郡主汇报宫内夜间巡查情况与今日当值安排。”
沈霜刃被他这副样子逗笑,抬手替他理了理本就不乱的衣领:“是是是,沈中郎将恪尽职守,做得有模有样。”
“那是自然。”南晏修微微扬起下巴,随即又想起什么,眸色微沉,“说正经的,你今日这身打扮……意欲何为?”
沈霜刃也不再玩笑,正色低声道:“我一会儿,要去找南景司。”
南晏修眼神瞬间锐利:“找他做什么?” 语气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
沈霜刃无奈地看他一眼,指尖点了点他的胸口:“你说呢?自然是去找——玉、玺。”
南晏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别开视线,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他也知道这是正事,可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就是下不去。
看他这副样子,沈霜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知道这位爷又需要顺毛了。
她眼波一转,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递到他面前:“喏,送你的。”
南晏修有些意外地接过。
香囊用的是上好的云锦料子,针脚细密,配色雅致,看得出用料极为讲究。
只是……那上面绣的图案……
他仔细辨认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问:“这是……山鸡?”
沈霜刃的脸腾地红了,一把夺过来,气鼓鼓道:“什么山鸡!这是鸳鸯!鸳鸯戏水!你看这翅膀!这水纹!”
她指着香囊上那团勉强能看出禽鸟轮廓、但细节抽象得令人费解的绣样。
南晏修忍俊不禁,赶紧又把香囊抢回来,紧紧攥在手里,连声道:“是我眼拙,是鸳鸯,情意绵绵的鸳鸯!”
他眼中笑意满溢,方才那点醋意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沈霜刃哼了一声,别过脸,声音却低了下来,带着点委屈:“我本来就不擅长这些女红……这是让青莹教了我好几日,偷偷摸摸绣的,手指都不知道被扎破多少回了……”
南晏修闻言,心尖一颤,立刻抓起她的手。
果然,那几根原本葱白如玉的指尖上,还残留着好几个细小的、已经结痂的红色针眼,在白嫩的肌肤上格外刺眼。
他心头涌起一股又酸又暖的洪流,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头,极尽温柔地在那几个针眼上逐一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声音低哑:“不绣了,以后都不准再绣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这些东西,不值当你受罪。”
指尖传来酥麻的痒意,一直痒到心里。
沈霜刃抽回手,脸上红晕未褪,却扬起下巴,恢复了那副不服输的骄傲模样:“绣!凭什么不绣?我沈霜刃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成的!下次定能绣得更好!”
她这副娇嗔又倔强的样子,让南晏修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低笑出声,方才因她要去见南景司而起的最后一丝阴霾也消散殆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青莹恭敬的提醒声:“郡主,早膳已备好,可以用膳了。”
沈霜刃立刻收敛神色,轻轻推开南晏修,端坐好,恢复了郡主的仪态,扬声道:“知道了。”
随即,她看向南晏修,语气变得疏离而客气:“沈侍卫辛苦,若无其他要事,便先退下吧。”
南晏修也迅速调整表情,躬身抱拳,语气恭敬:“是,郡主。属下告退。”
他依言转身,在走向门口、即将跨出内殿门帘的瞬间,
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借着身形角度的遮挡,飞快地侧头,
在沈霜刃微微上扬的嘴角边,印下一个轻如蝶翼、却又带着无限缱绻的吻。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和沈霜刃颊边瞬间加深的红晕。
站在门帘外等候的青莹,对此毫无察觉。
南晏修大步走出,目不斜视,唯有紧握在掌心、贴着胸口放好的那个“鸳鸯”香囊,传来熨帖的温度,
仿佛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和那份笨拙却真挚的心意,一路暖到了心底。
早膳用罢,沈霜刃并未在昭阳殿久留,只略作歇息,便带着青莹和几名宫女,款步走向御花园深处。
前两日,她便让青莹悄悄吩咐内务厅,在御花园最繁盛的一片万花丛中央,用琉璃砖建了一座小巧玲珑的圆台。
琉璃剔透,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华,与周围簇拥的姹紫嫣红相映生辉,恍若仙境中凭空托起的一颗晶莹露珠。
她又命人准备了数架精巧的手摇风轮,置于花丛四周隐秘处,只待时机。
沈霜刃早已打探清楚,南景司今日早朝后,按例需前往寿仁宫向太后请安,而御花园的这条穿花小径,是往返的必经之路。
算准了时辰,她换上了一双特制的软底舞鞋,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那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台。
乐师是宫中顶尖的,早已候在远处回廊下。
随着沈霜刃一个起势的手势,清越悠扬的琴音与箫声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穿透层层花木,在御花园上空回荡。
沈霜刃随着乐声翩然起舞。
她今日的舞姿与她平日的性格截然不同,不是北地女子的飒爽刚健,亦非宫廷舞姬的华丽繁复,而是糅合了江南水乡的柔婉与某种空灵飘逸的仙气。
浅粉色的衣裙随着她的旋转飞扬开来,如同一朵缓缓绽开的芙蓉。
头上的鲜花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花瓣上的露珠随着动作滚落,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她身姿轻盈,在狭窄的琉璃台上却如履平地,每一个抬手、每一个回眸,都似与周围的繁花融为了一体。
乐声渐急,她的舞步也越发迅疾灵动,仿佛真的成了这万花丛中孕育出的精灵,不染尘埃,只与清风共舞。
果然,刚下朝、正带着雒羽等侍从前往寿仁宫的南景司,远远便被这与往常不同的乐声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偏离了主道,循声而来。
当他拨开一丛开得正盛的秋菊,眼前的景象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
琉璃台上,万花丛中,那抹浅粉色的身影正舞到酣处。
阳光穿过琉璃,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梦幻的光晕。
她时而低眉顺目,如花含羞;时而舒展双臂,似欲乘风而去。
最惊艳处,只见她足尖在琉璃台边缘轻轻一点,整个人竟如乳燕投林般飞身而起,衣袂飘飘,足尖轻点过下方摇曳的花枝,仿佛真的在花海上凌波微步。
与此同时,隐蔽处的风轮被悄悄摇动,强劲的气流卷起无数缤纷落英,洋洋洒洒,漫天飞舞。
粉白、嫣红、鹅黄……各色花瓣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追随着那抹翩跹的倩影,形成了一道绝美的花雨旋涡。
几片轻盈的花瓣,随着风势,飘飘摇摇,恰好落在了驻足观看的南景司明黄色的肩头,甚至有一片,擦着他的脸颊滑落,留下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芬芳。
那一瞬间,南景司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极轻却又极重的东西撞了一下。
眼前的美景与美人,混合着花香、乐声、阳光,构成了一幅足以撼动任何坚硬心防的画面。
他忘记了移步,忘记了时间,只是直直地望着台上那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痴迷与恍惚。
一舞终了,沈霜刃以一个极优美的姿态收势,微微喘息,香汗微沁,脸颊因运动而泛起健康的红晕,在阳光下显得娇艳欲滴。
南景司这才如梦初醒,情不自禁地抚掌赞叹,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惊艳:“郡主的舞姿,真是越来越精进了,此舞只应天上有。”
沈霜刃似乎这才“发现”他的存在,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惊讶与一丝羞涩,连忙从琉璃台上轻巧跃下,敛衽行礼:“皇上怎么来了?臣女失礼了。”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敬。
“是朕被这仙乐与美景吸引而来,”南景司上前虚扶一把,目光依旧流连在她因舞蹈而更显生动的脸庞上,“幸好来了,否则岂不错过如此惊世之舞?”
“皇上谬赞了,臣女惶恐。”沈霜刃垂眸,谦逊道。
就在这时,她轻轻吞咽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南景司的眼睛。
他见她额角沁着细汗,呼吸尚未完全平复,显然是舞得尽了兴,也耗了力气。
“跳了这么久,累了吧?”南景司的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了些,“随朕去两仪殿喝盏茶,歇息片刻。朕那里有新进的庐山云雾,最是清润解乏。”
沈霜刃抬起眼,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受宠若惊:“多谢皇上体恤。臣女……确实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南景司见她应允,心情似乎更好了些,率先转身引路:“走吧,两仪殿离此不远。”
沈霜刃低眉顺目地跟上,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御花园离皇帝的日常居所两仪殿最近,她早料定他会带她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