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的寂静,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
皇帝的目光从激动得面色微红的卫稚身上移开,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
公孙弘等人的担忧,他听进去了;卫稚的力争,他也听进去了。
作为帝王,他需要在雄心、风险、国力与臣子掌控之间,找到一个精妙的平衡点。
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卫爱卿所言,老成谋国,深得朕心。河西之患,确需根除,乌维之枭,必须击溃。”
卫稚闻言,心中一松,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但天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然,”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微妙,“公孙爱卿等所虑,亦是实情。国库空虚,民生多艰,朕,不能不顾。”
他的目光掠过殿下那些代表着庞大帝国官僚体系的臣子,他们之中,有多少是真心为国,又有多少是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行苟安守成之实?
他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倚仗这套体系。
此刻若强行压上全部国运支持霍昭,一旦有失,内外的反对之声必将汹涌而至,动摇国本。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上霍昭的军报,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竹简,看到那个在边疆挥斥方遒的年轻身影。
霍昭,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星,勇锐无匹,战功赫赫,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但这把刀,太过锋利了。
北疆大捷,其声望已如日中天,军中只知有霍将军,而不知有他人的苗头已然隐现。
此番若再让其手握重兵,挟西征大胜之威归来……
皇帝的指尖在“霍昭”二字上微微停顿,想起了当年韩啄、周米夫的旧事,心底那根名为“猜忌”的弦被轻轻拨动。
他需要这把刀,却又不能让它有反噬其主的可能。
“霍昭忠勇,锐气难当,确是征西的不二人选。然,北疆之战,损耗颇巨,若再举大军,恐国力难支。”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既是解释,也是定调。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做出了决定:“这样吧。擢升霍昭为骠骑将军,总领河西一切军政要务,专司征讨乌维之事。允其以北疆风雷骑为基干,并其本部兵马,精兵简从,即刻西进。朝廷……嗯,朝廷粮秣军械,优先保障,但数额,需按三万兵马之数拨付。其余部分,可由霍昭在河西就地筹措,或相机而动。”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只给三万人的粮饷?却要霍昭去面对乌维至少八、九万的骑兵?这简直是让霍昭带着镣铐去搏杀猛虎!
这哪里是支持,分明是极限的考验,甚至……隐含着一丝借刀杀人的冷酷。陛下这是既要霍昭去拼命,又要防着他功高震主啊!
卫稚脸色骤变,急道:“陛下!三万粮饷,实在……河西地瘠,就地筹措谈何容易?这无异于……”
皇帝抬手,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帝王的威严,不容置疑:“朕意已决。霍昭善用奇兵,贵在精而不在多。粮饷不足,正可激发其智勇,以战养战嘛。”
他目光扫过卫稚,意味深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况且,朕相信霍昭,定能不负朕望,以少胜多,再立奇功。卫爱卿,莫非对你这外甥,没有信心?”
这话堵死了卫稚所有劝谏的余地。
天子既表达了“信任”,又划定了苛刻的条件。
既倚重霍昭的军事才能,又刻意限制其力量,防止其因功高而尾大不掉。
帝心之深,难测如海。卫稚看着御座上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知道自己再争下去,非但无益,反而可能引来陛下对霍昭更深的猜疑。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沉重地低下头,将所有的担忧与无奈掩藏在眼底:“臣……遵旨。”
他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至少,西征之事,定了下来。
剩下的,只能靠霍昭自己,在那有限的资源和无限的期望之间,杀出一条血路了。
圣旨随着快马,带着帝王的期望、制衡与那冰冷残酷的考验,星夜兼程,传向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