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也要快一点,子弹头好了,火药也不能落后。”林峰提醒。
孙工脸上亢奋的红潮还未褪去,却被林峰这最后一句话猛地泼了一盆冷水,笑容僵在脸上,连呼吸都窒了一下。他猛地扭头看向李长河,李长河也正看着他,两人眼神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瞬间压下的沉重和重新燃起的急迫。
“火药……”孙工喃喃道,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力气,但下一秒,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瞪圆了,猛地一拍大腿,“对!火药!司令说的是!铜壳有了,没药也是废铁!李厂长,快!快回工棚!”
两人甚至来不及向林峰再行个礼,转身就冲出了指挥部,比来时赵大锤的速度也不遑多让,破旧的棉袄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指挥部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晨光。
工棚里,炉火依旧烧得正旺,热浪扑面,机器轰鸣震得人耳膜发胀。铜被甲成功的狂喜余韵还在,工人们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正小心翼翼地清点、擦拭那一百枚宝贵的弹头,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在铺着软麻布的木箱里。赵大锤那句“庆功酒管够”的吼声仿佛还在梁上萦绕。
“哐当!”一声巨响,工棚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李长河和孙工合力撞开,寒风裹挟着两人卷了进来,瞬间吹散了不少工棚里的热气。
“都别歇着!”孙工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尖利,盖过了机器的噪音,他几步冲到角落那个临时搭建、用破木板围起来的“强棉试验台”前。搪瓷盆里,处理到一半的棉花团还湿漉漉、暗沉沉地泡在浑浊的酸水里,刺鼻的酸雾依旧顽强地弥漫着。“强棉!快!继续!司令等着火药!”
李长河紧跟着站定,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金属、焦炭和浓烈酸味的空气,胸膛起伏,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铜被甲成了,是头功!但没火药,这头功就废了一半!孙工说得对,强棉是命根子!所有人,立刻回到强棉试验岗位!加热组,重新控温!酸液组,准备调配!记录员,盯紧每一步!”
工棚里短暂的轻松气氛瞬间一扫而空。工人们脸上的笑容凝固,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没有抱怨,只有迅速的行动。刚刚还在擦拭弹头的工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向试验台;负责加热的工人连忙拨弄炉子里的炭火;记录本被重新翻开,笔尖悬在纸上,等待着新的、充满未知风险的步骤。
那个之前攥着衣角、紧张询问“会不会炸”的年轻工人小张,此刻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咬着牙,重新戴上了那副不太合用的、边缘被酸气腐蚀得发黑的厚手套,站到了孙工旁边,准备递送工具。
孙工已经俯身在搪瓷盆前,他先是用一根细长的玻璃棒小心地搅动了一下盆里的浑浊液体,观察着棉花的状态。他眉头紧锁,额头上刚刚干涸的汗渍又渗出了新的汗珠。“酸洗时间够了……现在关键是中和……必须彻底,一丝残酸都不能留,否则……”他顿了一下,没说出那个“炸”字,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小张,碱面!还有,干净的清水!要大盆!快!”
小张连忙把旁边装着碱面的小罐递过去,又和另一个工人合力抬来一个盛满清水的大瓦盆。
孙工的手不再像刚才在司令部时那样因为激动而发抖,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僵硬的稳定。他屏住呼吸,用一把长柄木勺,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从酸盆里舀起那团颜色诡异、吸饱了浓酸的棉花。棉絮粘稠沉重,像一团随时会滴落致命汁液的毒瘤。酸液滴落在盆沿,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冒起一小缕刺鼻的白烟。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工棚里只剩下鼓风机的嘶吼和炉火的噼啪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棉花团被轻轻放入清水盆中,瞬间沉底,周围的水迅速变得浑浊。“倒碱面!少量!分多次!”孙工的声音干涩,眼睛死死盯着水里的反应。小张颤抖着手,用一个小勺舀起一点碱面,均匀地撒在水面上。碱面入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与棉花接触的地方,浑浊的水中开始泛起细密的气泡。
“反应开始了……注意温度变化……”孙工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盆中这脆弱的平衡。他拿起一支简陋的水银温度计,插入水中,“记录!初始水温,加碱量……”
李长河站在孙工身后半步,一手扶着眼镜,镜片反射着盆里浑浊的水光,另一只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水面每一个气泡的变化,扫过孙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时间在紧张的操作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次加碱,每一次搅拌,每一次温度读数,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突然,当小张再次加入一小勺碱面时,盆中那团暗沉的棉花似乎轻微地鼓胀了一下,紧接着,水面翻涌的气泡骤然加剧,浑浊的水体中心甚至冒起一股不同寻常的、带着刺鼻氨味的细小白烟!
“停!别加碱了!”李长河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像炸雷一样在寂静的工棚里响起。
孙工的手瞬间僵在半空,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小张吓得手一抖,勺子差点掉进盆里。周围几个工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反应过头了!快降温!”孙工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撕裂。他猛地将手中的玻璃棒探入水中,试图搅散那团正在异常反应的棉花,但白烟却更浓了,刺鼻的氨味混杂着酸气,像毒蛇一样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冷水!快!加冷水!”李长河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到旁边的水桶旁,抄起水瓢就舀起一大瓢冷水,毫不犹豫地泼向瓦盆。冰冷的清水砸在翻涌的水面上,“哗啦”一声,激荡起更大的水花和雾气。小张和其他几个工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跟着泼水,冷水一瓢接一瓢地倾泻而下。
盆里的水温计水银柱肉眼可见地往下缩了一截。那团诡异的棉花在冷水的冲击下,剧烈翻腾的气泡终于开始减弱,那股要命的白烟也渐渐稀薄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缕若有若无的痕迹。水依旧浑浊不堪,棉花沉在盆底,颜色似乎比刚才更暗沉了些,但至少不再有那种危险的膨胀迹象。
工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冷水泼溅的回音和众人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孙工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盆沿上,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盆底那团东西,直到确认它真的“安静”下来,才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整个人虚脱地晃了晃,手撑住试验台的边缘才没摔倒。
“记……记录!”孙工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刚才……加碱量……过量了……反应温度……急剧升高……氨气逸出……紧急降温处理……”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喘上一大口粗气,旁边负责记录的工人脸色惨白,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但还是飞快地在纸上划拉着。
李长河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松开握得发白的拳头,扶了扶滑落的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他走到孙工身边,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后怕的坚定:“老孙,稳住!刚才……太险了。碱面加量必须再精确!分毫不能差!”他转头看向惊魂未定的小张和其他工人,“都看到了?一丝一毫的疏忽,就能把整个工棚送上天!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再来!”
小张用力咽了口唾沫,抹了把额头吓出的冷汗,使劲点头。他重新拿起那个装碱面的小勺,这次,他的动作变得无比慎重,每一次舀取都小心翼翼,仿佛勺子里盛的不是粉末,而是烧红的烙铁。孙工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拿起温度计和玻璃棒,声音依旧干涩,却恢复了指令的清晰:“继续……少量多次……注意观察反应气泡……记录每次加碱后温度变化……”
试验台气氛凝重,孙工和小张动作凝滞,紧盯着水面与温度计。李长河屏息,汗落不顾擦。碱面轻撒,气泡微冒,温度计水银柱在危险边缘颤抖未升,刺鼻氨味被压,只剩酸咸气息弥漫。
“停!”孙工声音干哑,盯着温度计:“中和差不多了,记录加碱量和水温!”他肩膀垮了瞬又挺直:“快换水冲洗!直到水清无碱味!”
小张和工人立刻行动,倒掉碱水,提来清水反复冲洗棉花团。工棚里水声哗哗,喘息声中夹杂指令:“再冲!”“闻闻还有味没?”
时间流逝,工人手臂冻红仍不停。终于,流出的水变清,碱味消失。
“清了!”小张声音带哭腔与狂喜。
孙工长舒口气:“沥干,阴干,绝不能见明火!李厂长,第一步成了!”
李长河松开拳头,砸桌大笑:“好!强棉成了!下一步配药!天亮前要火药!小张拿木桶碾子,按配比来!”
工棚沸腾,工人扑向原料。孙工指挥:“硫磺十份、木炭十五份、硝石七十五份!碾细混匀!”
石碾隆隆转动,工人轮番推动,汗水滴落粉末。李长河盯紧细度,孙工巡视提醒:“别扬尘!配比精准!”
晨光穿透工棚,碾槽堆满细腻火药粉。李长河捧起一嗅,硝石冷冽、硫磺刺鼻、木炭焦糊交织。
“成了!”李长河眼中发亮:“装药试装!看这铜壳配药能不能响!”
孙工取来铜被甲弹头,亲手灌火药粉入弹壳,再压入弹头旋紧。
完整子弹躺在孙工掌心,铜壳闪着冷光。工棚寂静,所有人目光聚焦——这是血汗与希望凝成的复仇利器。
李长河望向窗外亮天,深吸口气:
“走!去靶场!让它开口说话!”
他接过子弹,紧紧攥住。
晨光熹微,靶场寂静。枯草挂霜,土坡上立着草靶和青砖。寒风刺骨,却吹不散众人的热气与紧绷神经。
李长河攥着子弹,指关节发白。他走到木桌旁,桌上放着锃亮的汉阳造。孙工紧随其后,盯着子弹像盯孩子。小张和工人挤在后面,屏息紧张。
“装弹!”李长河的声音低沉而干涩,打破了沉寂。他熟练地拉开枪栓,将那枚凝聚了无数血汗、在危险边缘诞生的子弹,小心翼翼地推进了弹仓。金属摩擦的“咔嗒”声,在空旷的靶场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合上枪栓,动作沉稳,但腮帮子咬得死紧。
他端起枪,枪托抵肩。深吸寒气,压下心跳,眯眼瞄准草靶。靶场凝固,风都停了。
孙工屏住了呼吸,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枪口和远处的目标。小张下意识地攥紧了旁边工友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破旧的棉袄里。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砰——!”
巨响撕裂宁静!枪口火焰映亮李长河的脸,后坐力让他晃了晃。枪声回荡,惊起寒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草靶上!
草靶中心出现焦黑圆洞!子弹穿透草捆,命中青砖,留下深深弹坑,弹头嵌在里面。
“打中了!打穿了!”小张第一个跳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叉,带着哭腔。他指着那冒烟的弹孔和青砖上的弹坑,语无伦次。
工人们爆发出狂吼!疲惫与沮丧化作热血。有人拍腿,有人捶肩,有人蹦跳。脸上只剩狂喜自豪。
孙工没欢呼,盯着弹孔,眼里翻涌着冲击、后怕与释重负,热泪涌上。他抹脸,红着眼圈:“成了!能杀敌了!”
李长河放下枪,不在意肩痛。他抚摸青砖弹坑,感受力量。转身看向欢呼的手下,胸膛起伏,想吼出声。
急促马蹄声传来,林峰和杨政委骑马冲来。林峰风尘仆仆,眼神锐利;杨政委戴眼镜,夹着公文包。
林峰勒马,扫到步枪和人群。翻身下马,跨到李长河面前,盯着弹坑。
“打过了?”林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从弹坑移向李长河,又扫过孙工和众人狂喜未褪的脸。
李长河重重地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司令!政委!成了!子弹打响了!穿透草靶,嵌进青砖一寸多深!铜壳没裂,火药劲够猛!”他指着那弹坑,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杨政委下马,凑近查看青砖,触碰弹头,嗅火药:“穿透力足!硝味正!真搞出强棉了?”
孙工此刻才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缓过神来,他挺直佝偻的脊背,声音洪亮地回应:“报告政委!强棉成了!火药配比也成了!这子弹,是我们工棚上下,用命拼出来的!”
林峰的目光在弹坑、弹头、李长河、孙工和一张张激动而疲惫的脸上逐一扫过。他紧绷的嘴角,终于缓缓地、彻底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无比畅快、无比欣慰的笑容。他猛地抬起手,用力拍在李长河的肩膀上,那力道,沉得让李长河这个铁打的汉子也晃了一下。
“干得好!干得他娘的好!”林峰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人耳膜发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狂喜,“赵大锤的铜壳,你们的火药!合起来,这就是捅穿鬼子铁甲的好牙口!杨政委,你亲眼看到了!这钱,这粮,这物,必须立刻、马上给我批下来!有多少要多少!给我把这条火药线、子弹线,拉满!拉爆!”
他转头看向李长河和孙工,眼神灼热得如同燃烧的炭火:“李长河,孙德胜!我给你们记头功!天亮我就上报老总!工棚所有人,这个月口粮加倍!有酒!管够!”
林峰的目光最后落在李长河紧握的拳头上,那枚子弹击发后的余温似乎还在他掌心残留。司令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李长河!孙德胜!你们听着!从今天起,工棚给老子开足马力!铜被甲,火药,一颗都不能少!我要你们用最快的速度,把第一批能上战场的子弹,给我送到前线战士的手里!要让鬼子好好尝尝,咱们自己造的‘铁花生米’是什么滋味!”
李长河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被林峰拍打的肩头瞬间涌遍全身,连日来的疲惫、惊险和巨大的压力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他挺直了腰杆,迎着林峰灼热的目光,声音洪亮得几乎要压过刚才的枪声:“是!司令!保证完成任务!工棚就是豁出命去,也绝不让前线兄弟的枪卡壳!”
孙工脸上的泪痕未干,此刻却已换上了前所未有的坚毅。他用力抹了一把脸,那被酸气熏染、被汗水浸透的皱纹里,此刻燃烧着的是近乎狂热的专注。“老总放心!强棉的关过了,配药的路子也摸准了!剩下的就是手熟!我们这就回去,一刻不停!天亮前,第一批‘铁花生米’一定给您装好!”
林峰重重地又拍了一下李长河的肩膀,没再多说一个字,那眼神里的信任和期许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他转向政委:“政委,你亲眼所见。我们要嘉奖他们,重重的奖,从农场调一百头猪,请他们吃肉。上报中央,请求嘉奖。”
政委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的光芒,他挺直了脊梁,声音沉稳而有力:“司令放心,我立刻去办。农场那头,我亲自跑一趟,保证一百头猪明天一早送到工棚,让同志们好好补补身子!”说完,他转身就朝门外奔去,脚步急促却坚定,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胜利的鼓点上。李长河和孙工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地绽开了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疲惫后的释然和即将到来的希望,工棚里的机器轰鸣声似乎也因这嘉奖的承诺而更加响亮、更加充满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