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厂工棚内,炉火熊熊,映着一张张汗灰泥泞、神情亢奋的脸,机器轰鸣震耳欲聋。赵大锤冲进工棚便炸雷般吼道:“开炉!化铜!搬铁弹头来!快!”
熔铜坩埚炉点燃,焦炭烈焰腾起。赵大锤守在炉旁,火光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映得骇人,汗水瞬间烤干,留下道道污痕。他死死盯着坩埚中渐渐熔化成金红色岩浆的铜料。
“孙工!老李!火候差不多了!铁疙瘩呢?温度够不够?”赵大锤扭头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吼问。
孙工早已指挥几个手脚利索的年轻工人,用长柄铁钳小心翼翼地将几枚预先加热到暗红色的铁弹头毛坯夹了过来。铁弹头散发着灼人的热浪,表面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危险的暗红光泽。“赵厂长,铁芯温度到了!可以试了!”孙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激动,也是对未知结果的忐忑。
“好!第一颗!”赵大锤深吸一口气,仿佛不是要浸弹头,而是要跳进那铜水里。他亲自操起一把最粗重的长柄铁钳,稳稳夹住一枚暗红的铁弹头,动作迅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将弹头猛地浸入那沸腾翻滚的金红色铜液之中!
“嗤啦——!”
白烟腾起,淬火声刺耳。所有人盯着浸入点,赵大锤默数几秒后猛地提出铁钳!
一枚沾着金红铜液的弹头被提出,迅速冷却变黑,赵大锤将它浸入水槽彻底冷却。
工人们围过来,赵大锤夹着弹头看:铜壳薄厚不均,还有裂纹。
“他娘的!太厚了!还裂了!”赵大锤气得差点把钳子摔了,额角青筋暴跳,“再来!老孙,你看是不是浸的时间太长?铜水温度太高了?”
孙工和李长河也凑过来仔细查看,李长河扶了扶眼镜,镜片上瞬间蒙了一层蒸汽:“不行,这样不均匀,铜壳太脆,上膛线肯定炸裂剥落!而且太费铜!”他指着那堆积的铜瘤,“温度和时间都要调!铁芯的温度可能也要再精确点!”
“那就调!”赵大锤毫不犹豫,抹了把脸上的汗,煤灰混着汗水糊了一脸,“记录!铁芯温度……铜水温度……浸入时间……三秒!下一颗,铁芯温度再高点!浸入时间两秒半!快!动起来!”
工棚更忙了:有人记录参数,有人调温度,赵大锤钉在炉旁亲自操作,失败品不断扔进废料筐,但他眼神依旧狠厉。
“不行!太薄!露铁了!”
“又厚了!还他妈起泡了!”
“时间短了!根本没裹上!”
“妈的!再来!”
坩埚里铜液慢慢减少,赵大锤看着心疼,但手上动作没停。
另一角,孙工带着工人用搪瓷盆、浓酸和棉花做“强棉”试验,酸雾刺鼻,他专注操作,额上满是汗。
‘孙工……这酸味儿冲得慌,会不会炸啊?’一个年轻工人攥着衣角,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别慌,动作要稳……”孙工的声音干涩,强自镇定,“记录好步骤……温度……反应时间……”
角落里,酸雾更加浓重刺鼻。孙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处理过的棉花团从搪瓷盆转移到清水盆中。那团棉花颜色发暗,像泡烂的破布,湿漉漉地沉在水底。李长河凑得很近,几乎把脸贴到盆沿,镜片上全是水汽凝结的雾珠,他努力辨认着棉花的变化,声音带着急切的沙哑:‘孙工,你看这反应……颜色好像不对?书上说的‘强棉’应该是……’
“别急,别急……”孙工的声音像是在安慰李长河,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用力眨着眼睛,试图驱散被酸气刺激出的泪水,“步骤……步骤还没完,要反复浸洗……中和……得完全除掉残酸……”他伸手去拿旁边一个装着碱面的小罐,手指因为长时间紧张而有些僵硬。
突然,赵大锤低吼:“停!这个好像成了!”他夹着刚提出的弹头,铜液覆盖均匀,没有瘤状堆积。
工棚瞬间安静,所有人看向赵大锤手中的弹头。他将弹头浸入冷水槽。
“嗤——!”
白烟升腾,带着金属特有的焦糊气味。赵大锤几乎是立刻就将它提了出来,甩掉水珠,迫不及待地凑到一盏最亮的油灯下。几个胆子大的工人立刻围了上去,挤在赵大锤身后,伸长脖子。
油灯下,弹头呈暗哑铜褐色,铜壳均匀包裹铁芯,无裂纹无露铁!
赵大锤摩挲弹头,嘴角扯出笑容,朝孙工李长河喊:“快来看!好像成了!”
“老孙!老李!快!快来看!这……这个……好像……成了?!”
孙工和李长河几乎是同时扑了过去,连滚带爬地挤开围观的工人。孙工一把抢过赵大锤手里的弹头,手指因为激动和刚才处理强棉的紧张而抖得厉害。他顾不得烫,把弹头凑到眼前,几乎要贴到镜片上,另一只手哆嗦着从满是汗渍和煤灰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个放大镜。
“均匀……真的均匀了!”孙工的声音带着哭腔,放大镜下的铜壳呈现出一种致密的、几乎覆盖了所有铁芯表面的纹理,只有极少极细微的毛糙点,“没有裂纹!没有露铁!赵厂长!你…你浸了多久?铜水温度多少?铁芯温度多少?快!记录本!快拿来!”他语无伦次地朝着负责记录的工人吼。
李长河挤到灯下,夺过弹头敲击细听,声音沉闷一致无杂音,他脸松弛下来:“结合得不错!没分层声!赵大锤你真成了?!”
“放屁!什么叫蒙?!”赵大锤又哭又笑,拍腿高呼:“成了!铜皮铁蛋子搞出来了!”
工棚爆发出欢呼声,锤子扳手敲得叮当响,声浪掀翻棚顶。
“安静!”赵大锤吼着却笑,举弹头宣布:“这是铜被甲!省铜耐造!按刚才参数再做几颗!”
“对对对!快!按赵厂长刚才的参数!铁芯加热组,位置调准!温度盯死!铜炉那边,保持温度!浸蘸组,铁钳准备!动作要稳要快!”李长河也回过神来,嘶哑着嗓子迅速指挥,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和力量。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孙工攥着弹头,点头后转身记录:“铁芯七百五度,铜液千一度,浸两秒!强棉明天再弄!”
工棚更有序忙碌,炉火旺盛,鼓风机嘶吼,赵大锤钉在炉旁把控浸蘸。
“快!再快!天亮之前,老子要带着十颗一模一样的‘铜被甲’去见司令!”赵大锤的吼声在钢铁的交响乐中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今晚!谁他娘的也别想睡!”
工棚外鱼肚白,众人无倦意,重复烧铁芯、浸铜液、淬火,每成功一次压抑欢呼。
废料筐被遗忘,木箱铺麻布,赵大锤轻柔摆放合格弹头。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负责清点的年轻工人声音都在发颤,报出最后一个数字时几乎破音。
一百枚弹头在木箱里,反射炉火光泽,空气里是金属和汗味,却比花香醉人。
赵大锤站木箱前,腰背笔直,双眼布满血丝却发亮,吐息满足。
“狗日的……成了!一百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比铅芯的硬!比纯铜的省!能上膛线,能要鬼子的命!老子的汗没白流!弟兄们的力气没白费!”
他大步走到记录本旁,一把抓过那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温度、时间、调整参数,还有孙工后来补充的关于“强棉”实验暂停等待场地的潦草记录。赵大锤看也不看,直接撕下记载着成功参数的那几页,连同那个最初的、被摩挲得发亮的“样板”弹头,一起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油布仔细包好,塞进怀里,紧紧贴着滚烫的胸膛。
“老孙!老李!”他吼道,声音在工棚里嗡嗡回响,“这里交给你们!看好这一百颗宝贝疙瘩!老子现在就去司令部!去见司令!去见政委!让首长们看看咱们兵工厂的本事!”他一边说,一边抄起搭在炉子旁的破棉袄往身上一披,“谁都不许睡!等老子回来!庆功酒!管够!”
穿过几排低矮的营房,拐过弹药库的转角,赵大锤远远望见司令部那盏熟悉的油灯光在薄雾中摇曳。两个持枪的警卫正哈着白气跺脚取暖,一见赵大锤狂奔而来,慌忙挺直腰板敬礼:“赵厂长!天还没亮透,您……”赵大锤哪顾得上寒暄,一把推开挡路的警卫,吼声炸雷般撕裂寂静:“让开!老子有急事见司令!要命的急事!”他冲进指挥部帘子时,帘布被扯得哗啦作响,带起一阵寒风。
指挥室内,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林峰正伏案研究地图,眉头紧锁。听到动静,他猛抬头,见赵大锤浑身泥汗、气喘如牛地杵在门口,破棉袄还滴着晨露。“老赵?出什么事了?”林峰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警觉。赵大锤不答话,几步跨到桌前,一把扯开怀里的油布包,将那枚铜壳弹头“咚”地拍在桌上,又掏出那几页皱巴巴的参数记录,唾沫星子喷溅:“司令!成了!一百颗铜被甲!省铜!耐造!您看这壳子,匀得跟娘们儿绣花似的!”他手指哆嗦着指向弹头,眼里的光比炉火还炽,“参数在这儿,铁芯七百五,铜液千一,浸两秒!狗日的,试了千八百回,总算摸出门道!老孙和老李还在工棚守着宝贝疙瘩,等您下令量产!”
林峰抓起弹头,指尖摩挲那光滑的铜壳,又扫过记录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嘴角渐渐绷紧,最终化作一声低笑:“好!赵大锤,干得漂亮!”他猛地站起,一掌拍在赵大锤肩上,力道沉得让老赵一个趔趄,“立刻通知孙工和李长河,扩大试产!政委那边,我亲自去请款!天亮就上报老总,给你们请头功!”他转向门口候命的通讯员,声音斩钉截铁,“传令!兵工厂全员,今日起,全力攻坚铜被甲!谁敢拖后腿,军法处置!”赵大锤听着,胸膛起伏,汗水和煤灰混成的污痕在油灯下闪着光,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司令放心!老子这就回去,盯着他们干到天黑!庆功酒,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