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章武七年(公元268年)春,南中之地在历经数年的艰难开拓与苦心经营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深化期。北疆鹰愁涧,姜维大将军凭借险要地势与日益精良的军备,与晋将诸葛绪大军形成稳固对峙,边境虽有小摩擦,但大规模战事暂歇。东南海疆,楪榆港“市舶提举司”运作顺畅,海贸利润持续输入,靖海水军战舰数量增加,沿海防御体系初具雏形。内部兴汉学宫培养的人才逐渐充实郡县,盐铁官营与劝课农桑的政策成效显着,府库日益充盈。然而在这片看似稳固的基业之下,一股深沉的、难以排遣的集体情绪,随着政权的初步稳定和时间的流逝,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郁——那便是从上至下、弥漫在整个南中流亡政权中的、对巴蜀故土的深切思念与难以释怀的失落感。这份故土情深既是凝聚人心的精神纽带,也是一种潜藏的不稳定因素,亟待疏导与升华。
这一日,恰逢寒食节将至。永昌不韦城内外,虽无北国春寒料峭,然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岁的肃穆与感伤。北地王刘谌在宗庙举行完例行的祭祀后,独坐于王府后园亭中,望着一池春水,怔怔出神。随侍的老宦官见主子心情郁结,小心劝慰。刘谌轻叹一声,喃喃道:“又是一年寒食……往年此时,成都应是细雨霏霏,百姓禁火冷食,祭扫先陵了吧?不知……不知惠陵、昭烈庙,可有人添土祭拜?丞相祠堂,香火可还旺盛?” 言语间,充满了对故都景象、先人陵寝的无限怀念与忧虑。这种情绪,同样萦绕在众多南迁旧臣心头。秘书令郤正近日编纂《南中志》时,屡屡停笔,对蜀中风物追忆不已;安南将军霍弋巡视军营,听到士卒用蜀地方言唱起家乡小调时,亦不禁虎目含泪。
与此同时,在牂柯郡且兰城,正督导春耕与边备的卫将军诸葛瞻,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弥漫的思乡之情。他收到多地郡守密报,称近期民间私祭蜀中先贤、暗唱故地民歌的现象增多,军中北来将士思乡情绪亦有所抬头,虽未影响战力,但长此以往,恐削弱扎根南中之志。更有甚者,边境巡逻队截获数起试图私自北返、回蜀中探亲或祭祖的士卒和百姓,虽均被劝阻,但此事敲响了警钟。
是夜,诸葛瞻于且兰行辕召见随军的儿子诸葛尚及几位核心幕僚。案头摆放着各地关于“思乡”情绪的汇报。诸葛尚忧心道:“父亲,将士吏民怀乡,乃人情之常。然恐其过度,则动摇人心。是否需严令禁止私祭、禁谈故土,以防靡靡之音惑乱心志?”
一位参军也附和:“是啊,将军,当强化‘以南中为家’之训,令众人专注当下。”
诸葛瞻默然良久,缓缓摇头,目光深邃:“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思乡之情,乃是我辈与故土、与先帝、与大汉正统最深沉的血脉联结。若强行割裂,无异于自断根基。关键在于,如何将这份‘情深’,从消沉的怀旧,转化为积极的动力。”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北方繁星,沉声道:“先帝与丞相毕生之志,乃克复中原,还于旧都。今我辈暂居南中,非为偏安,实为蓄力。我等对故土之情深,不应仅表现为哀伤凭吊,更应升华为‘继承遗志、光复河山’的坚定信念!唯有如此,方不负先人,不负故土!”
他随即定下基调,并对诸葛尚等人阐述其“导情励志”之策:“故,对此思乡之情,非但不该压制,反而应因势利导,将其纳入正道,使其成为激励上下、砥砺心志的‘正气歌’与‘动力源’!” 他提出一系列具体举措:
“其一,立庙祭祀,以正典仪。” 他郑重道,“奏请殿下,允准在永昌不韦城择吉地,兴建‘昭烈皇帝庙’与‘武乡侯祠’,规制可从简,但礼仪需肃穆。每年春秋及先帝、丞相忌辰,由殿下亲率文武百官公祭,允许军民参与。祭文不仅追述功绩,更要申明‘今虽偏安,志在恢复,此间基业,皆为北伐还都之资’的大义!使祭祀成为凝聚人心、激励斗志的仪式,而非徒具形式的哀思。”
“其二,修史立志,以承道统。” 他看向诸葛尚,“命学宫博士,加速修撰《季汉忠烈传》,重点记述自先帝创业至成都沦陷间,为汉室捐躯的文武忠臣事迹,尤要收录普通士卒、义民的壮举。将稿本颁行各军、各学宫,令将士学子诵读,使知今日之位,乃先烈鲜血换来,吾辈责任重大!同时续修《汉中兴志》,如实记录我朝在南中开拓之艰辛、建设之成就,彰显‘汉祚南延,文明不绝’之气象,增强归属感与自豪感。”
“其三,歌谣传唱,以励士气。” 他考虑得更远,“可仿《诗经》遗风,鼓励文人墨客、军中书佐,创作一些新的诗赋歌谣。内容可怀念蜀中风光,但落脚点须是‘暂别锦城烟雨,终要饮马岷江’、‘南中稻粱肥,是为北征资’的昂扬斗志。命乐工谱曲,在军中、学宫中传唱,化思乡之曲为奋进之号!”
“其四,关怀北士,以安其心。” 他补充细节,“对军中、官府中来自巴蜀的将士官吏,各级长官需多加体恤,知其乡情。可酌情允许其与北方亲人通过秘密商道通信,以示朝廷关怀。对阵亡将士,务必厚恤其南中或北地家属,使其知为国捐躯,虽死犹荣,朝廷不忘。”
诸葛瞻的方略,高屋建瓴,旨在将消极的怀旧情绪,转化为积极的、面向未来的精神力量。诸葛尚等人闻之,豁然开朗,深感敬佩。
计议已定,诸葛瞻立即修书,将上述方略急报永昌北地王刘谌。刘谌览奏,深为触动,泪湿衣襟,当即朱批准奏,并称:“卫将军老成谋国,洞悉人心!此策上合天心,下顺民意,实为固本培元之良方!着即施行!”
诏令下达,南中三郡迅速行动。永昌不韦城西,选定了“昭烈庙”与“武乡侯祠”的址基,由郤正亲自督建,虽无成都宗庙宏伟,但庄严肃穆。首次公祭时,刘谌率百官素服临祭,宣读的祭文由诸葛瞻亲自草拟,追念先烈功绩,陈述南迁之苦,更慷慨激昂地表明“汉室不绝,正统在南,今之蛰伏,必为明日之腾飞!凡我臣工,当以此心此志,告慰先灵!” 参祭将士百姓,无不感奋,涕泣之余,更感责任重大。
《季汉忠烈传》的编修加紧进行,姜维、霍弋等将领纷纷提供素材,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被发掘出来,在军中宣讲后,极大激励了士气。新的诗歌也开始流传,如“洱海月似锦江月,南中薪为北伐柴”等句,脍炙人口。
然而,情感的引导并非一帆风顺。亦有少数原益州本土派官员私下非议,认为大张旗鼓祭祀、修史,是“务虚名而处实祸”,不如全力发展内政。更有晋廷细作混入南中,散播流言,称“北地宗庙已被晋帝修缮,香火鼎盛,司马氏方为天命所归”,企图动摇人心。对此,诸葛瞻指示,对内部异议,以理服人,强调精神建设之重要性;对敌方谣言,则坚决辟谣,由北地司负责,通过秘密渠道,向北方散发消息,揭露晋室篡逆本质,宣扬南汉正统性。
最大的挑战来自现实。是年夏,部分来自巴蜀的士卒因家乡传来灾荒消息,思亲更切,军心略有浮动。诸葛瞻与霍弋商议后,一方面加强宣导,强调朝廷正在设法通过秘密渠道赈济北地灾民;另一方面,组织这些士卒编写家书,由官方通过秘密商队冒险送往北方,虽则送达者十无一二,但此举本身极大地安抚了军心,士卒感念朝廷恩德,思乡之情转化为更强的效忠之心。
寒食节至,南中各地并未禁火,但弥漫着一股庄重的追思气氛。军营中,将士们以水代酒,遥祭北方故亲;学宫里,士子们诵读《出师表》,声震屋瓦;市井间,百姓亦自发简单祭祀。一种“哀而不伤,悲而愈奋”的氛围,逐渐形成。
诸葛瞻站在且兰城头,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对身旁的诸葛尚道:“看到了吗?故土情深,如水载舟,亦可覆舟。引导得当,便是凝聚人心、砥砺前行的磅礴伟力;任其泛滥,或强加堵塞,则成消磨意志、瓦解士气的涣散之源。为政者,贵在体察人情,顺势利导。”
诸葛尚恭敬回答:“孩儿明白了。不忘来路,方知归途。心存故土,足下生根。我辈在南中每一分努力,皆是为重返故园铺路。”
“故土情深”的疏导与升华,成为南汉政权在精神层面的一次重要整合。它成功地将流亡群体的悲伤与失落,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韧的集体意志和历史使命感。这份源于对故土最深切的爱恋所转化而来的强大精神动力,支撑着这个政权在逆境中不断巩固、发展,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或许遥远、却始终存在的未来——重返故园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