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雨势较小,雨滴稀稀拉拉的,打在车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声音就连成了一片,哗啦啦的,像是有人拿着盆从天上往下倒水。车帘被风卷起一角,冰凉的雨丝扫进来,落在青禾的手背上。
她没动,只看着窗外。
这雨来得太急,街道两旁的店铺忙着收幌子关板门,行人小跑着找地方避雨。好几个挑担的小贩把扁担横在肩上,双手护着箩筐,弓着身子往屋檐下冲。雨水很快在青石板路上积起水洼,车轮碾过,溅起老高的水花。
赵木根在前头扬鞭催马,马蹄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嘚嘚的响声混在雨声里。他侧过身,隔着帘子喊道:“姑娘,雨大了,咱们得快些!”
“辛苦了,稳当些。”青禾应了一声。
马车穿过西四牌楼时,雨势达到了顶峰。天阴得像傍晚,街道两旁的人家里灯笼早早亮了起来,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雨水顺着车檐流成水帘,外头的景致都模糊了。
青禾靠着车壁听雨声。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被铺天盖地的雨声压了下去。也好,清静。
约莫又走了一刻多钟,马车终于拐进了宅子所在的胡同。雨还没停,但小了些,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
宅子门口,采薇和蘅芜正站在廊下张望。两人手里都撑着伞,但风斜着吹,她们俩的裙摆和鞋面还是湿了一片。见马车过来,采薇眼睛一亮,举着伞就迎了上来。
“姑娘可回来了!”她踩着水洼跑到车边,也顾不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裳,伸手就来扶青禾,“雨下得突然,可把奴才急坏了。”
青禾下车,采薇立刻把伞罩过来。蘅芜也跟了上来,举着伞挡在另一侧。
就这么几步路,主仆三人从门口走到正房廊下,衣裳下摆还是湿了。青禾的头发也淋了些雨,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
“姑娘今天出门穿得太单薄了。”采薇一进屋就念叨起来,一边帮青禾解下湿了边的比甲,一边数落,“虽说是夏天,可下了雨总归是凉的。一会儿得让宋妈妈熬碗姜汤,热热地喝下去才好。”
蘅芜在一旁附和:“就是。赵木根再怎么细心,说到底都是个男人家,出门也不晓得给姑娘带把伞。看头发都淋湿了,要是受了寒可怎么好。”
她说着,转身去里间取布巾。
青禾被她们这一唱一和的关心逗笑了。方才积在心里的郁气倒是被暖心的念叨给冲散了不少。是啊,还想那些做什么?胤禑再如何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现在有自己的宅子,有这些真心待她的人,日子过得踏实安稳。往前看都来不及,何必回头?
她从一场车祸穿越到清朝,学会的第一件事不就是忘记过去么。忘记前世的空调wiFi,忘记便利的生活,忘记那些再也见不着的亲人朋友。既然都忘了那么多,再多忘一桩糟心事又有什么难的?
她这么想着,竟有些出神。
采薇和蘅芜见她呆呆地站着,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去准备热水,一个去拿干净衣裳。等青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她们簇拥着进了内室。
内室里,浴桶里热气蒸腾,水里撒了些晒干的薄荷叶,清凉的香气随着水汽弥漫开来。采薇试了试水温:“正好,姑娘快泡泡,驱驱寒气。”
青禾由着她们伺候。
脱去湿衣裳,踩着小凳踏进浴桶。温热的水漫过肩膀,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采薇挽起袖子,站在桶边用小水瓢舀了水轻轻浇在她背上。蘅芜则在一旁整理换下的衣物,把湿了的衣裳单独放在竹篮里,等着晾干。
青禾靠在桶沿上,闭上眼睛。
水温刚好,不烫,足够驱散夏日雨后的凉意。薄荷的清凉感透过皮肤渗进来,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她忽然觉得好笑。
前世自己洗澡,都是匆匆冲个淋浴,最多有条件的情况下泡个十几分钟。到了这儿竟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被人伺候着沐浴,连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
真是......封建社会害死人啊。堕落啊,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却又莫名地生出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既然回不去,那就好好活着。既然有人真心待她,她也该真心待她们。
泡了约莫一刻钟,身上都暖透了,青禾才起身。采薇用大布巾把她裹住,细细擦干,又伺候她穿上干净的细棉布中衣。
外头的衣裳是早就备好的。一套淡紫色的家常旗袍,料子柔软透气,袖口和襟边绣着浅浅的丁香花。头发还湿着,就用布巾松松包着,等会儿再梳。
从内室出来,宋妈妈已经等在明间里了。见她来,忙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姜茶。
“姑娘快喝,刚熬好的。”宋妈妈把碗放在炕桌上,“里头加了红枣和红糖,驱寒最好。”
青禾在炕沿坐下,端起碗。姜茶还冒着热气,辛辣的姜味混着枣香扑鼻而来。她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着。一碗姜茶见底,凉意被彻底驱散了,身上都微微出了层薄汗,整个人松快起来。
“舒服多了。”青禾放下碗,舒了口气。
宋妈妈笑道:“姑娘喜欢就好。午膳已经备下了,姑娘是在这儿用,还是去饭厅?”
“就在这儿吧,凉快。”
宋妈妈应声退下。青禾挪到窗边的炕上,靠着引枕。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色亮了些,但云层还厚,估计晚些时候还要下。
正闲着,含英从外头进来了。她年纪最小,才十四岁,性子活泼,走路都带着跳脱的劲儿。这会儿手里拿着把牛角梳,笑嘻嘻地凑过来:“姑娘,奴才给您梳头发吧?头发干了,梳通了好睡觉。”
青禾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知道她是想找机会说话,便点头:“好啊。”
含英立刻爬上炕,跪坐在青禾身后,小心地解开头上的布巾。湿发披散下来,她用梳子轻轻梳着,动作不算熟练,但很仔细。
“姑娘,您知道今儿个早上发生什么事了吗?”含英一边梳一边说,声音脆生生的。
“什么事?”
“东街口那家豆腐坊的王婆子,跟她儿媳妇吵架了!”含英语气夸张,“吵得可凶了,半个胡同都听见了。说是儿媳妇偷偷往娘家拿豆腐,王婆子不乐意,两人就在铺子门口闹开了。”
青禾失笑:“这你也知道?”
“萍嫂子早上出去买豆腐听说的。”含英说得起劲,“后来还是里长来了才劝开。您说好笑不好笑?一家人,为几块豆腐闹成这样。”
她又说起胡同里别的琐事:谁家孩子淘气爬树摔了,谁家新娶的媳妇手巧绣活好,谁家的猫生了一窝小猫......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从含英嘴里说出来,格外鲜活有趣。
青禾听着,嘴角不自觉扬起来。她知道这是采薇的安排。那丫头心细,看出她回来时神色不对,又不好直接问,便派了最活泼的含英来陪她说话解闷。
这份体贴,她心领了。
“姑娘,您笑什么?”含英从镜子里看见她的笑容,歪着头问。
“笑你呀,小小年纪,怎么跟个包打听似的。”青禾逗她。以前张保也是这样跳脱的“包打听”一枚,现在.......唉。
含英脸一红:“奴才就是爱听热闹嘛。”
主仆二人说着闲话,头发也渐渐梳通了。含英虽然没怎么给青禾梳过头,手却巧,给她挽了个简单的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还挺好看的。
刚收拾完,采薇就招呼着小喜小乐进来摆饭了。青禾看着,觉得时光真的催人老,刚搬进来的时候,她还觉得小喜小乐这样的小萝卜头能干点啥呢,现在看她们一板一眼的摆饭,倒还有模有样的。真可爱,一会得拿点小玩意儿赏她们玩。
为着凉快,炕桌上特意铺了层细竹席,摸起来凉丝丝的。饭菜一样样端上来,都是按着青禾平日里喜欢的口味,又考虑了雨后该吃些温补祛湿的。
一道冬瓜薏米老鸭汤盛在青瓷钵里,汤色十分清亮,只在面上飘着几点金黄的油星,不见多余的油脂,看着就清爽。
一道清炒藕片,只用了少许蒜末和盐调味,最大限度保留了藕的清甜。一道姜丝炒鸡丝,鸡肉撕成细丝,用嫩姜同炒,姜的辛辣去了肉的腻,又驱寒暖胃。
主食是蒸的喧软诱人的大馒头。另有一小碟芝麻烧饼,烤得酥脆,香气扑鼻。
菜色不多,但搭配得十分妥当。既不会太过油腻,又兼顾了营养和驱寒的需要。
采薇布好菜退到一旁:“姑娘尝尝,宋妈妈特意做的。这鸭子炖了有两个时辰呢。”
青禾先舀了勺汤,她爱吃薏米,特意从底下挖了好些上来,汤汁入口是十分醇厚的老鸭香气,再配上煮的绵软的薏米,口感丰富,又想着薏米不胖人,便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很快一碗汤便见了底。
有了一碗汤打底,馒头就少吃了半个,不过好在菜都清爽,左一筷子右一筷子的,也吃了不少。采薇在一旁看着,见她神色舒缓,胃口也不错,眼里露出安心的笑意。
一顿饭吃完,外头的天又阴了下来。远处传来闷雷声,看来这场雨还没完。
丫鬟们收拾了碗筷,青禾挪到窗边的躺椅上。采薇给她搭了条薄毯,又点了支安神的线香。清淡的檀香味瞬间在屋里弥漫开来。
青禾靠在躺椅上,听着外头隐约的雷声,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屋檐上,像催眠的曲子。她闭上眼睛,竟有些困了。
迷迷糊糊间,听见采薇轻手轻脚地进来,往她身上又盖了层薄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