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回到驿所,刘缵下意识的反复整理衣冠,在铜镜之前不断转侧,用手扶了扶帽子,冲镜中自己一乐。
可是等到天亮,也没有人来宣他入太后宫!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他不觉心上慌乱,难不成冯太后没看上自己?
这本来是他出使北魏之前最希望看到的局面,如今得偿所愿,不知为何,他却有点失落。
没等来冯太后,却等来了李世安。
李世安本是拓拔浚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才俊,因为提出均田制,与冯太后的改革构想不谋而合,被破格重用,如今正在风口浪尖。
冯太后诏令他对接刘缵,其用意可想而知,一来彰显重视,二来从旁刺探。
还是那句话,不是谁都有资格进入她的銮帐的。
除了正常的邦交事项,交换印信之外,闲暇之时,李世安邀请刘缵一起逛街,以尽地主之谊!
游览集市时,李世安随口问道:“我听说贵使并不出身吏部,只是个打杂的灵台郎,这次萧主怎么选您来了呢?吏部派不出人来了吗?”
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刘缵撇了撇嘴,笑眯眯的回道:“我朝新立,百业待新,人手确实不够用,吏部那些能人都干正事去了,像出使魏国这样的小事,由我一个打杂的灵台郎来干,绰绰有余!”
李世安遭了一鼻子灰,干笑了几声。
刘缵心下愤懑,居然敢瞧不起我,以为我是好拿捏的?
他见街市上的金银珠宝价格低廉,便朗声吩咐手下大肆购买, 一副嘚瑟不已的表情,跳着脚道:“金银珠宝这等物件,遇到识货的人才会水涨船高,北方金玉如此便宜,想必是出产太多了吧!”
李安世一听,杀过来了!
这是在说我们不开化,有眼不识金镶玉啊!
他也不恼,巧妙回应道:“贵使者远来,自然不知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我国并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所以它们才和砖块瓦砾一样不值钱。
我们更喜欢圆月弯刀,上阵杀敌,那才是男儿本色!”
刘缵被怼得哑口无言,原本想夸耀一下南方的文明高贵,反而显得自己有点庸俗贪财。
但绝不可能认输,于是又开一局,回头一抬手,礼貌的喊了声:“李典客请!”
这就是拼知识储备了,“典客”,跟“大使”一个意思,可是最早出现在秦朝,过了气的称号。
这么称呼,多少有点不礼貌`不尊重的意思,暗示着北魏跟秦朝一个历史命运。
李安世熟读经典,一肚子墨水,岂能不知这个典故?当即质问道:“贵使怎可用已经灭亡的秦国官职,来称呼我呢?”
居然没能考住他,刘缵一时语塞,尴尬地笑了笑,他试图再进一步,便问道:“怎么这么说呢?这个官职变过很多次吗?”
李安世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贵使何必考我?周朝时叫‘掌客’,秦朝时改为‘典客’,汉朝时又叫‘大鸿胪’,我们这里统称为“主客”。
怎么?你们那边对本朝不太尊敬,反而对已经灭亡的秦国特别热情吗?”
刘缵暗暗吞了下口水,再次无言以对,边走边琢磨怎么干倒对方,他紧锁眉头抬头望向远处,那眼神像流动的寒冰,又像凝固的冷雾!
手下一位小机灵,见他吃了瘪,迅速转移话题,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方山山脉,问道:“这座山离燕山有多远呢?大人一定知道吧?”
李安世心里暗骂:“又转到地理知识了,我给你量去啊?问这种问题,闲出屁来啦!”
但是他不动声色,嫣然一笑,回应道:“大概相当于石头城到番禺的距离吧,对了,你们量过没有?有多远?”
刘缵转回身恶狠狠瞪了书吏一眼。
有趣的是,李世安说的很对,从南京到广州的距离和从大同到杭爱山的距离,确实差不太多。
正左看右看时,前面突然争执起来,喧闹打斗不止!
李世安想将刘缵引开,已经来不及了,刘缵身形矫健,几个箭步便钻进了人群里看热闹。
只见对面俩位膘肥体壮的虬髯男士正在争执一个摊位,其中一个指着另一个鼻子尖骂道:“这个摊位就是我的,你瞅啥?”
“瞅你咋的?!!”对面那位出手就是一电炮!随即俩人便打到一处。
很快参与的人越来越多,赶过来参战的人大多腰间悬着环首刀,骡马前挂着风干的羊肉和狐裘,没有二话,直接开干,现场一片狼藉!
能伸手,谁吵吵?
刘缵拍掌大笑,道:“原本我还不信,离开建康时,同僚告诉我,风过建康,那是咱秦淮河的优雅;沙卷平城,可是塞北雪的野蛮。一个是吴歌越语里的锦绣堆,一个是未经开化的风沙团!真彪悍呢!你们都城平时也这么乱套吗?”
这把李世安气得脸色乌青,恨不得当场杀人!这还怎么争回颜面?
这可是天子脚下,让这个小白脸白白看了一场好戏?丢尽了冯太后和拓拔宏的脸!
陪同结束,李世安脚底恨不得踩出火星子,匆忙进了宫,这也算一次外交事故,他特来拜见拓拔宏。
拓拔宏听到他的叙述,直接摔了茶杯,太监宫女跪倒一地,不停劝慰。
冯太后路过太极殿,听闻吵闹,拐进来探望孙儿,正赶上拓拔宏发脾气,瞧着状态不对,她笑着问:“陛下这是跟谁生气呢?”
拓拔宏赶紧收起脾气,给皇祖母请安,后叹了口气道:“喧闹打斗,被南齐使者看到了,给咱们一顿奚落,可是皇祖母,我已经设置一千多人负责侦察内外,没料到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过,最近我也发现了问题,这些侦查官,中饱私囊,对于犯有重罪的人,贿赂一到,便不再举报,却对那些没什么大问题的人吹毛求疵,揭发检举。
只为拿来充数,搪塞与我!”说完,他狠狠拍了下桌子。
冯太后一听便笑了,这件事为拓拔宏一力承办,她并未插手,于是安慰道:“陛下的意思是好的,他们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陛下让他们打狗,他们非得撵鸡,狗没打着,鸡都撵没毛了……”
拓拔宏唉声叹气,转身命令:“都撤了吧,要这一千人有什么用?街上还是一样喧闹械斗,欺行霸市!通通罢免,送有司问罪!”
冯太后巧笑嫣然道:“确实应当将这批侦察官全部罢除。但是陛下的诏令没有错,另换数百人吧,让他们接着巡逻防卫,有前车之鉴,这批人肯定会无私守职。”
拓拔宏听闻点头,遂重新安排。
“正巧,李爱卿也在这里,和南齐特使相处的怎么样啊?”这才是冯太后拐进来的真正原因,李世安还没来得及跟她面禀。
李世安人很公正,平心静气的将刘缵的气节表扬了一番。
冯太后点点头,一个时时心怀家国的人,肯定比那些谄媚讨好,忘了出身本色的人要好很多。
当夜冯太后派出黄门,诏令刘缵入太后宫,在宁光宫设宴交流。
宴会之中,冯太后时不时透露出来的眷恋之色,令刘缵相当受用。
他只知道因为自己俊郎无双,博学多才被选中,这帮孙子,谁没告诉他画像的事,牙口缝没欠,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冯太后为什么这么稀罕他。
宴饮结束,刘缵被先行请入内室。
太后寝宫装饰极其简朴,木质榻床上铺着锦缎褥垫,半新不旧。
旁置矮几,放置着打开的书卷和茶具。
格外引人注意的是,房子一侧,竖立着几个檀木大书架,依次排开,书籍海了去了。
刘缵正看着那些书愣神儿,突然听到有人在他背后轻笑,如铃如玉,婉转沉静。
猛回头间,只见冯太后站在墙侧简朴的织锦前面,问道:“是不是比你们萧主的宫殿差多了?既没有青瓷古玩,也没有镶金戴玉?”
刘缵一笑,道:“我本下臣,无缘进入陛下内室,不过听说那里也有壁画,只是和太皇太后这里的不太一样,您这里多山川、神兽;我朝多人物故事……”
说完他在烛光摇曳中,慢慢走向冯太后,到了近的不能再近时,突然先笑了,气氛有点微妙。
冯太后捉住他的衣襟,将人往前一扯,嘴角含笑道:“贵使该不是徒有其表,其实手无缚鸡之力,连我一个小女人也抱不动吧?”
一句话调动起了刘缵那根自尊而好斗的神经……
最后,咱也不知道是南风战败了北风,还是北风压倒了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