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晨钟比往日早了半刻敲响。
百官列队时,气氛与一个月前已截然不同。那场震动整个帝国的“北海异象”虽已平息,但后续波澜才刚刚开始。三十九名幸存者带回的只言片语,四十三份来自全国各地的“神迹”报告,还有格物院突然井喷的技术灵感——所有这些,都在朝堂上投下了巨大的、不确定的阴影。
礼部尚书的位置空着,周廷儒被革职后尚未补缺。但保守派的队列依然严整,以成国公陆铮为首,十余名三品以上大员肃立在前排,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凝重。
“陛下驾到——”
年轻的皇帝萧景睿步入大殿,没有直接走向龙椅,而是先在御阶前停下。他今日未戴冕旒,只束了简单的金冠,龙袍也是常服制式。这个细微的变化,让不少老臣眼皮微跳。
“众卿平身。”萧景睿的声音平稳,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朝会,只议一事:北海之事始末,及后续处置。”
他看向队列:“摄政王。”
慕容翊出列,玄色朝服肩部有明显的隆起——那是伤口包扎的痕迹。他没有执笏板,而是捧着一卷厚厚的册子。
“臣有本奏。”他将册子双手呈上,“此乃北海事件完整记录,附格物院后续技术整理清单、靖安司监察报告、以及……参与人员的伤势与异常状况统计。”
太监将册子转呈御前。萧景睿没有翻开,只是将手按在封面上。
“朕已阅过概要。”皇帝抬眼,“现在,朕要听活的。沈明轩。”
“臣在。”沈明轩从后排走出。他穿着海政司主事的深蓝官服,腰杆挺得笔直,但面容比一个月前瘦削了许多。
“从你登塔说起。”萧景睿道,“塔内所见,一五一十,不得隐瞒。”
沈明轩深吸一口气。
他开始讲述。从螺旋塔升起时的相位异象,到阶梯上的秩序困境,到律法回廊的守卷人,再到沈玲珑最后启动“清算审计”的全过程。他讲得很细,包括那些被封存的曦文明变量,包括熵寂裂隙的真相,包括遗产转赠时那道连接天地的光。
大殿内鸦雀无声。
只有沈明轩的声音在回荡。当他讲到“沈玲珑将遗产凭证按在胸口,身影被光流吞没”时,数名文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光会从叙述中溢出来伤人。
“荒谬!”陆铮终于忍不住,厉声打断,“按你所说,那塔是什么‘六千年前已死文明的坟墓’,塔内还封存着无数妖异之物!沈玲珑将这些东西引入我睿国,是何居心?!这分明是引狼入室,不,是引鬼入室!”
“国公慎言。”慕容翊侧头看他,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那些‘妖异之物’,国公指的是青州那个突然通晓数算的牧童?还是江南织造局那台效率提升三倍的织机?又或者是国子监监生们提出的‘权力制衡三元模型’?”
陆铮脸色一僵:“那些……那些只是巧合!或者,是有人暗中传授——”
“巧合?”慕容翊从袖中取出另一卷薄册,“这是过去七天,靖安司在全国记录的‘灵感突发’事件,共一百二十七起,涉及三十六州府。其中七十三起有明确的人证物证证明当事人此前从未接触过相关领域。陆国公,你要说这一百二十七起都是巧合,都是有人暗中传授?”
他展开册子,开始念诵:
“幽州铁匠王大力,梦见新型冶铁炉图纸,醒来后凭记忆复现,炉温提升两成。”
“江陵书生李墨,一夜之间突然能背诵三百篇从未读过的上古诗文,经翰林院核对,其中二百四十篇确为失传古籍。”
“泉州船匠陈老四,昏迷三日后苏醒,画出一套完整的‘水密隔舱’设计图,经海政司验证,可大幅提升海船抗沉性——”
“够了!”陆铮额头青筋暴起,“就算这些是真的,你又如何保证那些‘遗产’里没有危险之物?如何保证这不是那个已死文明的……夺舍之计!”
这个词一出,大殿气温骤降。
夺舍。不是普通的阴谋,而是最阴毒、最令人恐惧的超自然侵袭。若真如陆铮所言,曦文明不是赠予遗产,而是将睿国子民当作“容器”,准备集体夺舍重生……
连萧景睿的眼神都凝重了几分。
“这个问题,臣可以回答。”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
所有人转头。
方磐扶着门框站在那里。他脸色苍白得像纸,身上穿着靖安司的黑色劲装,但肩部、手臂多处缠着绷带。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腰背挺得笔直。
“陛下,王爷。”方磐走到殿中央,单膝跪地,“臣,格物院技术官方磐,北海生还者之一。关于‘遗产是否安全’的问题,臣有实证。”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拳头大小的暗金色晶体——那是从旧河道带回的晶体碎片,此刻表面流转着细密的符文光泽。
“此物为曦文明遗物,塔内称之为‘共鸣信标’。”方磐将晶体双手托起,“臣在塔内吸收了部分遗产信息,获得了一种……特殊感知能力。臣能‘听见’遗产在宿主意识中落地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大殿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三息之后,方磐睁开眼,眼中泛起淡金色的微光:“此刻,在这座皇城内,有十七人正在接收遗产信息。其中三人是宫内工匠,他们脑中浮现的是新型琉璃烧制技法;五人是翰林院编修,他们获得的是古文字破译思路;九人是禁军侍卫,他们得到的是……一套失传的战场合击阵法。”
他顿了顿,转向陆铮:“而所有这些信息传递,都遵循一个共同的‘协议’:不覆盖宿主原有意识,不强制改变宿主意志,只以‘灵感’、‘顿悟’的形式呈现。就像……就像把一本书放在你面前,你看不看、信不信、用不用,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如何证明?!”陆铮厉声问。
“臣可以现场演示。”方磐看向皇帝,“请陛下指定一位从未接触过数算的宫人。”
萧景睿沉默片刻,对身边太监低语几句。很快,一名负责洒扫的老太监被带上殿来,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
“此人名王顺,净身入宫四十年,只识得百来个大字,从未学过算术。”萧景睿道。
方磐点头,走到王顺面前,将晶体轻轻按在他额头上。
晶体亮起微光。
一息、两息、三息……
王顺浑身一震,眼中闪过茫然,然后突然抬手,用手指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画了起来。他画的是几个古怪的符号,还有一套完整的竖式计算方法。
画完后,王顺自己都呆住了,看着地上的符号喃喃:“这、这是……”
“这是曦文明的基础数算符号,以及配套的计算法则。”方磐收回晶体,“公公以前见过吗?”
“没、没有……”王顺连连摇头,“可、可奴才就是知道该怎么用!就像……就像突然想起来似的!”
方磐转向百官:“这就是遗产的传递方式——非强制,非覆盖,只是‘知识的赠与’。至于接受者用这些知识做什么,做得好坏,全凭自身。”
大殿内一片死寂。
陆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国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慕容翊忽然开口,“突然获得大量超前知识,确实可能引发混乱。所以——”
他从怀中取出第三卷册子,展开。
“海政司、格物院、靖安司联合拟定《遗产引导章程》,请陛下御览。”
萧景睿示意太监取来。
章程很厚,但核心只有几条:
一、设立“遗产引导司”,隶属格物院,专门负责接收、筛选、整理全国范围内的“灵感”报告。所有灵感必须登记在册,经技术验证后方可应用。
二、制定《知识分级管理条例》,将遗产知识按危险程度、技术跨度、社会影响分为三级。一级知识(如基础数算、改良农具)可公开传授;二级知识(如新型机械、进阶理论)需审核资质;三级知识(如相位技术、高等能量理论)暂时封存,仅限少数经严格审查的人员接触。
三、启动“文明承载力评估计划”,由户部牵头,每季度评估睿国社会结构对新技术、新思想的消化能力,动态调整遗产释放速度。
四、所有因遗产获得特殊能力者(如方磐),需在靖安司登记备案,接受定期检查,并承诺不滥用能力。
章程念完,萧景睿合上册子,缓缓抬头。
“众卿以为如何?”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然后,兵部尚书第一个出列:“臣附议。但臣有一问:北海之事虽平,但烈日帝国已目睹我国‘神秘力量’。据边军急报,金湾的三艘铁甲舰已增至五艘,且霍恩男爵正在向国内请求增援。一旦烈日帝国大举来犯,我们……有何准备?”
这个问题,比遗产安全更致命。
睿国突然获得大量超前知识不假,但知识转化为实力需要时间。而烈日帝国的铁甲舰和火炮,是已经摆在门口的刀。
慕容翊正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急报声:
“八百里加急!北海舰队军情!”
一名满身风尘的传令兵冲入大殿,扑跪在地,手中高举密封铜管:
“报!烈日帝国铁甲舰‘钢铁公主号’,于三日前驶离金湾,航向……天津港!”
“随行舰船十二艘,其中铁甲舰三艘,运兵船四艘,补给船五艘!”
“霍恩男爵发出最后通牒:要求睿国在十日内,交出‘北海异象的所有技术秘密’,并割让天津港及周边三百里海域为租界。否则……”
传令兵的声音在颤抖:
“否则,将炮轰天津,直逼京城!”
大殿轰然。
陆铮猛地转头看向慕容翊,眼中竟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王爷!这就是你推行新政、擅启海禁招来的祸事!”
慕容翊没有看他。
他肩窝的伤口又开始刺痛,但这一次,痛感中似乎有微弱的光丝在流动,像在传递什么信息。
他想起沈玲珑最后说的那句话:
“这个时代,不属于纯粹的钢铁。”
“它属于……钢铁与灵魂共舞的秩序。”
他抬起头,看向御座上的萧景睿。
皇帝也在看他,年轻的眼中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传朕旨意。”萧景睿缓缓站起,声音响彻大殿,“北海舰队全员进入战备。天津港实行军管,所有商船撤离。”
“命工部、格物院,七日之内,在天津港外海布设‘秩序屏障’——就用刚从遗产中获得的技术。”
“命兵部,调集禁军精锐三万,携破军钢新式装备,驰援天津。”
“命礼部……”他顿了顿,看向陆铮,“拟国书回复烈日帝国:睿国无意交出任何技术,更无意割让寸土。若贵国执意开战——”
萧景睿一字一句:
“朕,奉陪。”
他走下御阶,走到慕容翊面前,亲手扶起这位摄政王。
然后,皇帝转身,面对百官,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铭记终生的话:
“诸卿,曦文明的遗产,不是恩赐,是考题。”
“考我们有没有智慧用好它。”
“考我们有没有勇气守住它。”
“更考我们……有没有资格,继承一个文明最后的托付。”
他按剑,剑鞘与龙袍摩擦,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现在,答题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