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雾,在湮灭发生后的第七天清晨,终于散尽了。
海面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墨色琉璃,映着初升的朝阳。没有残骸,没有漩涡,连之前那些诡异的洋流紊乱也消失了。仿佛那片吞噬了螺旋塔、定渊号、以及沈玲珑的海域,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只有黑石岛附近临时搭建的海政司观测站,还在记录着细微的异常数据。
“相位扰动残留值,每天递减百分之十二。”墨衡裹着厚厚的棉袍,坐在帐篷里的临时操作台前,手中炭笔在纸上飞快计算,“按这个速度,三十天后会恢复到正常水平。但……”
他顿了顿,看向桌上另一份报告。
那是关于睿国境内,过去七天发生的“异常事件”统计。
第一页记载:青州某县,一个从未学过算术的九岁牧童,突然画出了一套完整的复数计算符号体系,并声称“梦里有个穿白袍的老爷爷教的”。
第二页:江南织造局,三名老匠人在同一天夜里梦见同样的新型织机图纸,醒来后各自画出的图纸竟能完美拼接,组装出的样机效率提升三倍。
第三页:国子监,十七名监生在同一次策论考试中,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权力制衡的三元模型”,其思路高度一致,仿佛出自同一人之脑。
第四页、第五页……这样的报告,七天里积攒了四十三份。
“文明灵感爆发期。”墨衡低声自语,“真的开始了。”
帐篷帘子被掀开,沈明轩走进来,手里端着两碗热粥。他脸上有浓重的黑眼圈,但眼神比七天前多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不是悲伤消散了,而是悲伤之上,覆盖了一层更沉重的东西:责任。
“慕容翊王爷今天到。”沈明轩将粥放在桌上,“他亲自率船队来接收幸存者,还有……调查现场。”
墨衡点点头,没有接粥:“方磐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但体征稳定。军医说他识海里有‘过载’的迹象,可能是承受了太多……遗产信息。”沈明轩顿了顿,“玄七带人在周边海域搜索了六天,一无所获。定渊号的残骸、夫人的踪迹……什么都没找到。”
两人沉默地喝着粥。
帐篷外传来海鸟的鸣叫,还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声响。一切平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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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船队抵达。
不是浩大的仪仗,只有三艘中型战船,挂着靖安司的黑旗。慕容翊站在为首战船的舰首,没有穿王爷蟒袍,而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轻甲。他肩窝处缠着新的绷带——旧伤在七天前那阵剧痛后,至今没有愈合的迹象。
船靠岸后,他第一个跳下舷板,脚步稳得像钉子扎进木板。
“王爷。”沈明轩和墨衡上前行礼。
慕容翊抬手制止,目光扫过临时营地:“幸存者多少?”
“八十一人登塔,三十九人生还。”沈明轩的声音压抑,“其中二十一人伤势严重,已通过逃生舱的紧急维生系统送回天津治疗。剩余十八人……都在这儿了。”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十八名靖安司队员和技术官站成两排。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但每个人都站得笔直。他们看着慕容翊,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茫然,也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慕容翊走到队列前,从第一个人看到最后一个。
他伸手,拍了拍第一个队员的肩膀——那是玄七麾下的老兵,左臂缠着绷带,绷带下透出淡淡的暗金色纹路。
“手臂怎么了?”慕容翊问。
老兵立正:“回王爷,在塔内被那种几何块怪物划伤。但奇怪的是……伤口三天就愈合了,而且愈合后,属下能在黑暗中‘看见’能量的流动轨迹。就像……就像夫人曾经描述的那种‘秩序视野’,但弱很多。”
慕容翊点点头,走向下一个。
第二个是格物院的年轻技术官,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炭笔涂抹过的木板:“王爷,属下这几天……脑子里一直在冒出这些东西。”
木板上画着复杂的机械结构,有齿轮联动装置,有气压传动系统,甚至还有一个粗糙的蒸汽涡轮草图。都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东西。
“梦里学的?”慕容翊问。
“不是梦。”技术官摇头,“是……就像这些东西一直在我脑子里,只是之前被锁住了。从海上回来那天起,锁突然开了。”
慕容翊继续走,继续看。
第三个人说最近对数字异常敏感,能心算七位数乘除法。
第四个人说自己突然理解了三种从未学过的古文字。
第五个人……
第十八个人是玄七。
靖安司指挥使单膝跪地:“末将失职,未能护夫人周全——”
“起来。”慕容翊打断他,“塔底最后发生了什么,详细说。”
玄七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从几何块怪物的进攻,到那些“危险裂痕”变量的释放,再到塔底曦-阿尔法骸骨的异变,最后是沈玲珑启动“清算审计”时的景象。
他讲得很详细,但跳过了一个细节——沈玲珑最后将遗产凭证按在胸口的那一幕。不是隐瞒,而是那个画面太过……私人。像某种不容外人窥视的告别。
慕容翊听完,沉默了很久。
海风吹过他肩上的绷带,绷带边缘有暗红色的血渍渗出来。
“所以,她完成了审计。”他最终说,“批准了一个文明的‘有序退出’,然后把那个文明的遗产……注入到了睿国。”
“是。”墨衡走上前,递上那四十三份异常事件报告,“遗产正在以‘灵感’的形式显化。目前还只是零星个案,但按照夫人的预估,未来三到五年会达到高峰期。我们可能会迎来一场……技术、文化、制度全方位的爆发性进步。”
慕容翊翻看着报告,一页一页,看得很慢。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忽然问:“代价呢?”
墨衡一愣。
“玲珑说过,审计最重要的是算清代价。”慕容翊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曦文明付出的是彻底消亡的代价。睿国得到遗产,要付出什么代价?”
帐篷里一片寂静。
只有海风卷动帘布的声响。
“属下……不知。”墨衡低头,“夫人的审计报告里没有提及这部分。也许……没有代价?”
“不可能的。”慕容翊合上报告,“这世上没有免费的遗产。尤其是跨越六千年的文明遗产。它一定有代价,只是我们现在还没看见。”
他转身走向海边,望着那片空无一物的海域。
“准备返航。所有幸存者随船回天津,接受更详细的检查和记录。”他顿了顿,“另外,传令靖安司在全国范围设立‘异常事件监察点’,记录所有突发的‘灵感’、‘顿悟’、‘无师自通’现象。我要知道这些遗产具体是怎么融入睿国的。”
“是。”
“还有,”慕容翊侧过头,“给礼部尚书周廷儒递个消息——就说北海异象已平,海政司、格物院、靖安司……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员,将于三日后在太和殿面圣述职。”
沈明轩一惊:“王爷,周廷儒已经被革职查办——”
“他背后的人还在。”慕容翊语气平淡,“而且,睿国突然出现这么多‘神童’、‘奇匠’,保守派一定会借机生事。与其等他们发难,不如我们主动去朝堂上……亮账本。”
他看向墨衡:“你们格物院,七天时间,能整理出多少‘可公开’的技术灵感?”
墨衡迅速估算:“至少三十项,从纺织机械到数算理论,都具备完整的推导过程和实验验证记录。”
“够用了。”慕容翊最后望了一眼海面,“玲珑用一场审计换来了这些。我们要做的,就是确保这些遗产……不被浪费,不被曲解,更不被某些人据为己有。”
他肩窝的伤口又传来刺痛。
但这一次,痛感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像遥远的呼唤,又像……某种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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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皇城西侧的官邸别院。
水榭的池子已经干涸。不是水被抽干,而是池底那些螺旋纹路全部消失了,连同池水一起,仿佛从未存在过。
年轻公子站在干涸的池边,手中那枚螺旋玉佩变成了灰白色,轻轻一捏就化为粉末。
他身后,站着三名身穿灰色长袍、面容模糊的人。他们的身形时而清晰时而透明,仿佛不是完全存在于这个维度。
“主意识……格式化完成了。”其中一人用非人的声音说,“所有观测数据已上传至‘备份节点’,等待最终归档。”
“曦文明的遗产……被强制转赠给了当前纪元文明。”第二人说,“转赠过程不可逆。我们失去了对该遗产的所有控制权。”
第三人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归墟’计划……失败了。塔灵的最后指令是:遵守审计结果,停止一切干预。”
年轻公子没有回头。
他望着干涸的池底,忽然笑了。
“失败?”他轻声说,“不,这才是真正的‘第七试炼’的结果。”
他转过身,脸上的从容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六千年来,我们测试了四百二十七个文明,用了无数种方法想‘拯救’曦文明。但所有人都陷入了一个思维定式——以为曦文明要的是‘被拯救’。”
“直到沈玲珑出现。”他眼中闪烁着某种病态的光芒,“她跳出了这个定式。她审计的结论是:曦文明要的不是拯救,是解脱。而我们这些‘守护者’,才是囚禁它们的最大枷锁。”
三名灰袍人没有反应。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完成了试炼。”公子走到石桌旁,桌上放着那个掀翻后又重新摆好的棋盘,“她找到了那条我们六千年都没找到的‘第三条路’。虽然这条路的结果是曦文明的终结,但……”
他拈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天元位置。
“试炼的目的从来不是拯救某个特定的文明。试炼的目的,是筛选出‘能做出正确审计’的秩序裁决者。”他抬起头,“而沈玲珑,通过了筛选。”
“那我们现在……”第一人问。
“等待。”公子说,“等待遗产在睿国发酵,等待这场文明实验的……第二阶段。”
“第二阶段?”
“曦文明死了,但它的‘可能性’还活着。那些被封存的变量,那些未实现的梦想,那些被扼杀的天赋——现在全部注入了睿国这个年轻的文明体内。”公子的笑容重新浮现,但这次更加冰冷,“你们觉得,一个突然获得六千年文明遗产的凡人国度,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放下第二枚棋子,与第一枚形成对角。
“会迅速崛起?会在短时间内跨越技术代差?会建立起前所未有的繁荣?”他摇头,“不,更可能的是……被遗产撑爆。”
“文明就像一个容器。你突然往一个陶罐里倒进一整个湖泊的水,结果是什么?”
三名灰袍人同时说:“容器破碎。”
“没错。”公子点头,“沈玲珑的审计只算清了曦文明的账,却没算清睿国的‘承载力’。这就是代价——继承遗产的代价,是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完成自身文明结构的全面升级。否则,要么被内部爆发的混乱撕裂,要么被外部觊觎的强敌吞噬。”
他看向北方,那是北海的方向。
“慕容翊现在应该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但他还不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我们要做什么?”
“观察。”公子说,“以纯粹的、不干预的姿态观察。记录睿国如何消化这份遗产,记录烈日帝国如何应对这个突然获得‘神秘力量’的邻居,记录那个因为失去沈玲珑而出现权力真空的朝堂……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他拈起第三枚棋子,悬在棋盘上方。
“这将是比‘第七试炼’更精彩的一局。”
“因为这一次,棋手换人了。”
棋子落下,敲出一声清脆的回响。
而在遥远的海面上,一道微弱的、只有特定相位视野才能看见的金色光丝,正从湮灭中心缓缓升起,如烟似缕,飘向大陆的方向。
光丝的尽头,隐约连接着天津港。
连接着慕容翊肩窝处,那始终没有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