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末,鬼旋涡边缘。
定渊号已关闭蒸汽机,仅靠两侧收起桨叶后的残余惯性在海面漂浮。没有月亮,星空被一层稀薄的、散发微光的雾霭遮蔽,那雾霭在缓慢旋转,与下方海面隐约可见的巨大漩涡轮廓同步。
沈玲珑站在舰桥外的观察台上,双手按在冰冷的栏杆上。在她增强后的秩序视野中,眼前的海域呈现出令人窒息的复杂结构——
七根“定海针”散发的暗蓝色相位波动像七根巨大的柱子,从海底直插天际,在某个看不见的高度弯曲、交织,形成一个覆盖方圆三十里的半球形“框架”。框架内部,海水的物理性质已被扭曲:密度忽大忽小,浮力时强时弱,光线传播路径呈现诡异的螺旋状。
而框架正中,那个本应是“螺旋塔”所在的位置,此刻是一个纯粹的“空洞”。不是真空,而是现实维度被彻底挖去一块后留下的、由纯粹相位差构成的“伤口”。空洞边缘,秩序的结构像被撕开的布料,边缘翻卷,不断尝试自我修复,却又被某种力量持续撕扯。
“它在……呼吸。”方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裹着一件厚斗篷,脸色在暗蓝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不是生命的那种呼吸,是……相位在膨胀和收缩。每次收缩,空洞就缩小一分,每次膨胀,就有更多现实结构被剥离、吸入。”
他递给沈玲珑一块特制的铜镜。镜面经过墨衡处理,能部分显影相位波动。此刻镜中,那个空洞正以稳定的频率脉动,像一颗黑色心脏。
“收缩周期多长?”沈玲珑问。
“三百息膨胀,三百息收缩。”墨衡从舰桥走出,手里拿着刚算完的稿纸,“但周期在加速。按照这个趋势,朔月之夜子时潮汐达到峰值时,它会进入‘超频脉动’——膨胀与收缩的间隔会缩短到三十息一次。届时,空洞内累积的相位差将达到临界点……”
“然后螺旋塔就会‘升起’。”沈玲珑接过话,“从相位夹层中暂时锚定到我们的现实维度。方磐,你能感知到塔里有什么吗?”
方磐闭上眼,额头渗出冷汗。他识海中的数据茧剧烈震颤,那些异种记忆碎片再次翻涌。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片段,而是一个完整的“记录”——
那是一座通天彻地的巨塔,塔身由无数旋转的螺旋阶梯构成,每一级阶梯表面都蚀刻着不同文明的文字与符号。塔内没有楼层,只有一个从塔底贯穿到塔顶的垂直空间,空间中悬浮着无数发光的光球,每个光球里都封存着一件“遗物”:断裂的权杖、锈蚀的王冠、化为石板的法典、还有……一团不断变化形状的、纯粹的光。
而在塔的底层,一具盘膝而坐的骸骨。
骸骨穿着某种无法辨识材质的衣袍,骨殖呈暗金色,头骨眉心处有一个清晰的螺旋凹痕。骸骨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复杂的手印,手印中心,悬浮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黑色晶体。
“塔是……档案馆。”方磐睁开眼,声音发颤,“那些光球,是过去那些‘秩序显化事件’留下的……‘凭证’。持有凭证者,可以调用对应事件的部分秩序权限。而那具骸骨……”
他顿了顿:“是上一任‘守塔人’。他死了,但他的手印还在维持塔的相位锚定。黑色晶体是塔的核心控制符印。谁拿到它,谁就能暂时控制塔内的所有凭证。”
沈玲珑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栏杆上敲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所以,第三方势力搞出这么大阵仗,不是为了摧毁星炬。”她缓缓道,“他们是要在朔月之夜,趁着塔暂时升起的机会,进入塔内,取得控制符印,从而获得调用历代秩序凭证的权限。”
“而星炬,是开启塔门的‘钥匙’之一。”墨衡脸色难看,“或者说,是最新的一把钥匙。夫人,如果我们现在撤离,在塔升起前离开框架范围——”
“来不及了。”沈玲珑摇头,指向观察台下方的海面。
众人顺她所指看去,只见海水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细密的银色光点。那些光点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汇聚向定渊号的龙骨方向——确切地说,是汇聚向龙骨核心的星炬镜像。
“框架已经锁定了镜像。”沈玲珑说,“我们现在是这相位框架的一部分,是它为了‘升起’而准备的……配重块。强行脱离,会导致框架结构崩塌,引发不可预测的相位风暴。这艘船,还有船上所有人,都会被撕碎。”
舰桥内一片死寂。
只有蒸汽机舱隐约传来的、维持基础电力系统的低鸣,和海浪拍打船体的单调声响。
“那就进去。”沈明轩的声音从传声管中传来。他一直在舵轮前值守,“既然走不了,那就进塔。对方想要符印,我们也可以拿。拿了符印,控制塔重新沉入相位夹层,危机自解。”
“没那么简单。”沈玲珑走回舰桥,在中央的海图桌前摊开刚绘制的相位框架结构图,“七根定海针构成的框架,不仅是为了辅助塔升起,也是一个筛选机制。只有‘符合条件’的存在才能穿过框架,进入塔内。”
她指尖划过结构图上的几个关键节点:“这些位置,相位曲率最大,是天然的关卡。我推测,第三方势力会在这些位置布设阻碍,或者……安排‘守关者’。”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观察台外突然传来了望员的喊声:“左舷!五里外!有船影!”
所有人涌向左舷。
雾气中,三艘修长的三角帆船正破浪而来。船型轻盈迅捷,船首像雕刻成展翅的猎鹰——那是烈日帝国侦察舰的标准制式。最前方那艘船的船首,站着一名身穿深蓝军官制服、肩披暗红大氅的高大男子,手持长筒望远镜,正毫不掩饰地观察着定渊号。
“霍恩男爵。”沈明轩咬牙,“他果然跟来了。”
“不止。”玄七指向更远处。
在侦察舰后方约两里的雾气中,一个更加庞大、更加狰狞的轮廓正缓缓浮现。那是一艘真正的铁甲舰:舰体覆盖暗灰色钢板,船舷两侧各排列着十二个黑洞洞的炮窗,两根粗大的烟囱正喷出浓烟,蒸汽机的轰鸣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隐约听见。
“烈日帝国的主力铁甲舰,‘钢铁公主号’。”墨衡声音发干,“排水量至少两千五百吨,装备二十四门三十二磅线膛炮,舰首还有一门可以旋转的一百磅重炮……我们打不过。”
“他们不是来打架的。”沈玲珑凝视着那艘铁甲舰,在秩序视野中,那艘船周围缠绕着浓郁的、属于工业文明的特有“秩序场”——钢铁、蒸汽、火药、精确计算带来的规则力量,与鬼旋涡的相位紊乱格格不入,却也因此形成了一种另类的稳定。
“他们是来‘观察’的。”她继续说,“霍恩男爵不傻,他看出这片海域的异常了。他想看看,睿国人在搞什么鬼,更想知道……那个能引发光爆的东西是什么。在弄清价值前,他不会轻易开炮。”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三艘侦察舰在距离定渊号约一里的位置开始转向,呈扇形散开,保持距离监视。而那艘铁甲舰则停在更远处,像一头蹲伏的巨兽。
“他们也在等朔月之夜。”沈明轩握紧舵轮,“到时候,鬼旋涡的异象会达到顶峰。无论我们做什么,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
“那就让他们看。”沈玲珑转身,走向下层甲板,“墨衡,带人修复秩序锚,用备用晶体阵列,至少要保证四台能正常运作。方磐,你继续感知塔内结构,我需要知道除了底层守塔人骸骨,其他层还有什么。”
她顿了顿:“玄七,让所有人检查武器装备。破军钢弩箭、水底惊雷、新式的‘相位干扰弹’全部就位。我们不是去观光,是去闯关。”
众人领命散去。
沈玲珑独自走向舰尾。那里有一个特制的露天平台,平台中央竖着一根矮柱,柱顶凹陷处,放置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牌——那是慕容翊给她的通讯符,只能在百里范围内单向传递简短信息。
她将玉牌握在掌心,注入一缕秩序之力。
玉牌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几行小字:“北海舰队已就位,距你三十里。烈日铁甲舰已发现,暂未交锋。保重。”
她指尖在玉牌背面轻划,以秩序丝线为笔,留下回应:“框架已成,无法撤离。朔月子时入塔。若十二时辰无讯,不必强攻,毁框架定海针即可。”
发送完毕,玉牌光芒熄灭,表面出现细微裂痕——这种远距离相位通讯对载体的损耗极大,这已是最后一次通话。
她将玉牌收回怀中,抬头望向天空。
雾霭旋转的速度在加快,那些稀薄的光点开始聚集成隐约的螺旋纹路。海面下,七根定海针散发的暗蓝光芒越来越亮,仿佛在积蓄力量。
距离朔月之夜子时,还有三个时辰。
而在定渊号所有人看不见的维度,那七根定海针中的一根——距离定渊号最近的那根——柱体内部,一个暗格悄然滑开。
格内不是晶体结构,而是一具人形的暗蓝色构造体。与旧河道那些不同,这具构造体更加精致,体表覆盖着细腻的鳞状甲片,面部有了简略的五官轮廓,甚至能看出某种冷漠的、近乎神性的表情。
它缓缓“睁眼”,眼中没有瞳孔,只有旋转的螺旋纹路。
“第七试炼,守关者‘螺旋之影’就位。” 一个冰冷的、非人的意识波动在相位框架中扩散,“检测到钥匙持有者已入局。检测到次级观察者(烈日帝国)介入。检测到备用方案(北海舰队)待命。”
“试炼参数调整:难度提升至‘乙上’。允许使用塔内凭证投影。目标:测试钥匙持有者在多方压力下的秩序选择倾向。”
构造体从暗格中浮起,穿过晶体柱壁,如幽灵般融入海水。
它向着定渊号的方向,“游”去。